哨兵嚮導《THRESHOLD 閾值》11
U17的街道看似充滿活力及朝氣,實際上仍有一些暗潮,他們在葵的引導下一路順利地穿過深巷走進靠近海的夜間市集,這裡比方才那條明亮的道路再偏南些,路徑大體是東北、西南走向。
夜間市集主要是做觀光客生意,即使入夜,周遭依然鬧轟轟的,葵在剩餘一小段距離時停了下來,不二隱約能感覺到市集方向傳來喧囂、雜亂的情緒波動,他打起精神,檢查了一下自己的精神屏障,確認狀態完好如初。為避免干擾U17裡哨兵對遠方環境的探測,臨塔區域的建築普遍較矮,周遭三人停駐在一棟樓的天台,比附近平房擁有更佳視野,放眼望去皆是不同房舍的屋頂,幾乎能看見遠方燈火通明,天幕的顏色相較之下甚至有些發白,再過去卻是無盡黑暗,推測那就是艾歐內海的海面。
葵仔細地交代著市集的位置,亮出一付鑰匙遞給手塚,「你們腳下站的位置是老爺子在六角經營的一間酒店,有提供住宿,平時我們兩邊都會輪流支援。我剛已經先和同伴打過招呼,時間畢竟也不早了,如果你們需要的話,回來後可以暫時在這裡借住一宿,明天早上再離開。我就送兩位到這裡。」他說著,和不二眼神交會,似乎認為他們理當會接受他的提議,不二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可以冒昧請問,葵說曾在U17裡做事的朋友叫什麼名字嗎?畢竟年齡相近,也許我們曾有機會碰面。」不二一路上遲疑著,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他擺出最自然的微笑,彷彿只是不經意的提問,「是葵很親近的朋友?」
手塚瞥了不二一眼,環起雙臂靜靜地由他說。
「是,他們因為一些原因沒有繼續待了,也沒有回來六角,不過我們一直保持著聯繫。」葵隨意地開口,他直直地凝視著內海的方向,「尤其佐伯虎次郎,他和你剛見到那幾個穿制服的同年,還曾一起上普通初中,感情非常深厚。佐伯特別喜歡塔,不瞞你說,我們這群裡就他和另一個同伴木更津亮一起進了U17登記,以前佐伯休假的時候常來店裡幫忙,也是很可靠的前輩。」
「佐……?」不二覺得背脊瞬間竄過一陣顫慄,他眼前一片黑暗,視野範圍越來越小,腳下甚至有些虛浮,全靠手塚反應即時地攬住他,才不致令不二失去平衡。
「六角是你們永遠的朋友,裕太。」葵誠懇地道,他回過頭望著兩人,替不二拉開通往建築內部的一扇暗門,「我相信佐伯也認為如此,後會有期。」
感覺手塚將繫有門牌號碼的鑰匙壓進自己掌心,不二隱約覺得葵話中有話,卻幾乎不敢細看對方的神情,他勾了勾嘴角,僵硬地帶著幾乎掛不住的微笑躲進室內。狹長的走道兩邊有好幾扇門,他和一對由哨兵嚮導組成的情侶擦身而過,踉蹌地撞在門板上,發生了足以令人側目的聲響,不二慌亂地將鑰匙插進鑰匙孔轉動,最後三步併作兩步地摔入床中央。
手塚下來的時候發現房門半敞,不禁皺眉,一進去就是不二悶著頭霸佔床鋪的景象。
「不去嗎?市集。」手塚淡淡地問。即將超過塔的夜間門禁時間了,確實不好再趕回U17,木手畢竟人在塔裡,料想他的同伴也不會丟下他離開,市集的話,今天或明天去應該都還來得及。手塚暗忖著沿牆走了一圈檢視房內,看得出設備及裝潢已經有點年紀,但普遍維持得還算整潔,他將窗戶微微拉開,夜風從面海的窗子灌入,瞬間房裡亂哄哄的,可見原先的隔音十分良好。手塚背倚著牆望向不二,外頭的紛擾一下子沖散了少年的注意力。
「要。」不二埋在織料中的嗓音有些模糊不清,他緊緊地攀住被套絲毫不敢鬆懈,彷彿那是一條救生索,「抱歉,再一下下就好。葵跟你……你們說了什麼嗎?你沒有立刻跟過來。」
「他說很高興認識你,」手塚直言,「以及,我說服他收下他應得的報酬。」
不二沉默地拱起背脊,貌似在隱忍某種疼痛,「你給他那些硬幣了?」
「嗯。」手塚看了看時間,直起身靠近床鋪,他彎腰,巨大的影子籠罩床面,手塚伸手輕推了不二一邊的肩,少年順從地翻轉為仰躺的姿勢,卻撇過頭拒絕和手塚視線交會,手塚在床畔背對不二坐了下來,柔軟的床墊陷落,「怎麼了?」
「就是有點累……」
「你從聽到葵那個朋友的名字後就很不對勁。」
不二的雙肩緊繃地聳起,雖然明知手塚看不見,他仍用手背蓋住了眼睛,紗布的觸感刺激著皮膚,希望這樣就能加速消化那些煩人的情緒。
「虎次郎、佐伯是我小時候的玩伴,直到他搬來六角前我們一直在一起,他確實對塔和哨兵能力有種莫名的憧憬,不僅比我早一年進入U17,也比我早結業,之後便以哨兵的身分續留在塔心工作。」佐伯一向是忠誠可靠的朋友,雖然和不二同年,卻總扮演著照顧者的角色,不二也時常仰賴他。不二從來沒有問過佐伯,大部分的哨兵結業之後都希望能獲得幸村媒合,和嚮導一起離開,尋求更好的出路,為何說著『我願盡力』的佐伯卻寧可獨自留在塔裡工作?不二從來沒有問過他原因,更不可能問他,是不是因為自己還在塔裡?甚至不二不明白,如果他開口了,究竟希望從佐伯那裡獲得什麼回應?但有時候,獨自一人的不二又會忍不住想,也許當初他應該更努力去瞭解自己的朋友,而不是在那種糟糕的狀況下,不顧一切地擅作主張,送佐伯出塔,然後惋惜自己再也無法知悉答案。「我害了虎次郎,害他失去一位摯友,還自以為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事。今天我知道,或許那也是葵的朋友,他因為我的關係從這個世界永遠地離開了,發現這件事情讓我非常難受。」
不二防衛性地掩著臉,全身的神經緊繃到極致,每一根精神觸角都戒備著,但手塚的情緒在聽完這段敘述後並沒有明顯變化,這讓不二覺得自己內心彷彿攀越一座大山的稜線,終於得以喘息,接著開始緩緩地走回平路。不二一點一點地移開雙手,視野邊緣,手塚正專注地凝視著自己。
不二能感覺到眼前的哨兵在情感層面不是個敏銳的人,大多數不二遇到的哨兵的確也都不是,這點偶爾很惱人。不二曾聽過一種觀點,Sg基因其實是在人身上設了一道開關,當開關扳向哨兵,等於是賦予了強大的五感,卻關閉了某些內在的感知能力,導致哨兵們面對凡人的七情六慾時普遍顯得強勢、剛硬而不通人情;當Sg開關扳向嚮導,結果則完全相反。這種說法或許沒有任何科學根據,然而不二認為,內心容易受影響的哨兵將更難駕馭及控制自己的五感,哨兵的身體構造迫使他們必須擁有強健的心靈來支持,基本上不無道理。
「你……」手塚皺著眉說了一個字便停下來,好似在思考什麼。在這之間,不二逐漸趨於平靜,相較其他哨兵,面前的男人似乎有足夠客觀與謹慎。「你看起來很不對勁,是因為這件事一直困擾著你?」
「是的,」不二輕輕環住自己,月光從哨兵的肩膀傾瀉下來,此時手塚是個良好的傾聽者,「我感到抱歉,卻不知該如何彌補他們。我犯了錯,但虎次郎當時沒有責備我,可他無法接受結果,這是當然的,如同他的朋友葵,要是有朝一日他知道了真相,感到憤怒或憎恨,無論如何也是我應承擔。」
「你在害怕,但你不覺得有錯。」手塚坦白地指出,「你害怕他們知道真相?」
「好吧,我確實問心無愧,但我害怕葵和當年的虎次郎一樣,更害怕虎次郎再也不肯原諒我。」不二有些煩躁地撥開眼前的瀏海,「我想還是別再追究我的心情了,Goya還在市集上苦苦等著我呢。」
手塚沒有理會不二,他一手撐住床面,垂眸望著不二的臉,「但也許他們不這麼想呢?你救了佐伯,不是嗎?你拯救他免於冤獄之苦,或許還因此保住了他的性命。誠如我們剛剛談到的,面對任何事情,人都不該只用單一角度去批判。」
「你怎麼……?」不二愕然道。
「跡部曾告訴過我一些片段,現在想起來的確有這麼一件事。」手塚說,「我看了橘杏書寫的偵訊紀錄,在不知敵我的狀況下,你對木手的態度過分仁慈,是好是壞現在還很難定論,但你的能力出眾這點無庸置疑。原先我對你無話可說,是因為你和幸村似乎……私交甚篤。然而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加上從我們今晚的談話看來,有些事情對你沒什麼可隱瞞。」
手塚彎下身,湊到不二耳邊動了動唇。不二閃避不得地任由對方靠近,下意識地屏息,手塚的低語幾乎融入了風中,如果不聚精會神地去聽,根本無法辨識。
「我會願意跟來,甚至用上那種硬幣是因為,三年多前,有個組織暗中大量收購Goya的果實製成一種禁藥。Goya是種春夏結果的植物,現在已經入秋了,為何在非盛產季節,比嘉仍願意千里迢迢地過來送貨?我認為其中的癥結至關重要。」
不二安靜了一會兒,昏暗的房中只聞兩人規律的呼吸聲。
「我真不曉得此刻該說什麼,手塚,」不二再開口時,狀態明顯恢復許多,他的嗓音輕快,卻苦著一張臉將手塚推開一段距離,「正如你所說的,我和幸村私交甚篤。導師要是知道你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莫名其妙地把我捲入如此不得了的事件中,絕對會恨死你。」
不二話語中帶著濃濃笑意。
兩人步入酒店寬敞的大廳,比起剛踏進這棟建築時,不二心境上無疑平靜許多,手塚一席話給了不二某種程度的寬慰。不二將鑰匙交給櫃台暫時保管,身著紅色制服的少年衝著不二直笑。
「最近街上不太平靜,請千萬注意安全。」少年說,「但無論如何,祝您有個美好的夜晚。」
不知怎麼,不二突然想起越前臨別的調侃,於是他忍不住調整了下帽沿的位置。兩人抄近路從酒店後門離開,後門接著一條小巷,和隔壁棟只有兩碼的距離,手塚和不二各自安靜地向前,轉眼來到市集外圍,卻也不覺得特別遠。
琳瑯滿目的商品和各種吆喝聲吸引了不二的注意力,葵提供的線索僅止於此,攤位一排一排地平行兩人行進方向,顏色不同的棚架緊靠在一起,形成大片整齊的陣列。這裡是六角非常出名的臨海景點,不二知道裕太曾和朋友們在佐伯的邀請下一同至此地遊玩,最後還帶了禮物回家,那是佐伯即將入塔前不久的事。不二翻找著記憶中裕太的描述,嘗試和眼前的景象相對應,邊興致勃勃地提議將某一角的攤位設為起點,最終目標是把所有攤販都跑過一輪,手塚表示沒有異議。
不二走得緩慢而仔細,時常會向賣方提出疑問,據說市集位處艾歐海畔,人潮絡繹不絕,許多商賈遠道而來,擠破頭就為承租一方空地,因此攤販經常更迭,販售的東西雖多且雜,卻不是想找什麼就有什麼,尤其是非本地的觀光過客,有時全憑機緣運氣。不二在一入市集不久便看中一台輕巧的古董相機,裡頭還有幾張未用罄的底片,不二簡直愛不釋手,捧在掌心如獲至寶。
「這是『浮貨』,輾轉經歷過許多任擁有者,有時候註定會繼續流浪下去。」不二小心地把玩著相機,雙眸綻放出驚喜的光芒,他的指腹細細撫過機身的金屬框架,不忘向身旁的手塚解釋著這台相機的身世。
不二說著他工作這一年的存款只進不出,正好來市集消化,便豪不客氣地將所有心儀的物品納入購物袋中,並一一說明著那些東西分別要給那些朋友,甚至挑了幾塊精巧的手工護符要在歸途中請人轉贈給葵,每款都代表不同意義。留意到手塚側目於護符的用途,不二好笑地補了句,凡舉受異性歡迎這類的願望總是不嫌多。
當不二手裡的東西不斷增加,手塚忽然十分慶幸自己長年在外,習慣隨時出門都有足量的金錢。直到手塚覺得不二幾乎把塔裡聽過沒聽過的人名都報上一輪後,果斷地在市集中央放出零,任由獵隼展翅盤旋。
不二知道手塚這是特意讓零先去探路,希望能直接捕捉他們目標的所在地,不二靈機一動,纏著手塚徵得他同意後,嚮導伸手於哨兵的前額捻出幾條特定的精神觸絲,指尖在空中俐落畫符,使兩人的精神圖景短暫地部分交疊。
不二閉起雙眸,羽睫不住輕顫,周圍的影像和聲音透過零的眼、手塚的耳,前仆後繼地流入不二腦海中。不二以往對這種能力共享的瞭解,都僅限於知識層面,雖然親眼見過真田和幸村操作多次,真正執行起來卻沒有想像中那般容易。透過哨兵,想要的資訊雖然都有了,環境中的噪音與雜訊卻也同時放大了數倍,不二一時間感到頭昏腦脹,無形削減不少閒逛的興致。
手塚側身避開人潮,讓一小群青少年從兩人中間穿過。少年們高聲談笑,不二不禁微微皺眉,停下了腳步。
「走這。」手塚的嗓音在不二耳畔響起,他主動切斷了兩人的連結,拉著不二往某個特定方位移動。沒消多久,長相奇特的淡綠色瓜果便一簍一簍地映入不二眼廉,草草畫著Goya名稱與價格的看板矗立於長桌面,旁邊還一個小鍋懸掛在爐火上,裡頭的湯水燒滾著直冒泡。大概因為東西罕見,不二和手塚趕到的時候恰好有人站在攤位前,新奇而熱切地和攤主問著產銷細節。
不二的精神觸角悄悄地湊近,裝作兩人只是偶然路過,笑容可掬地擺出一副興致盎然的模樣加入旁聽,實際上不著痕跡地擷取著殘留在眼前人們身上的思想波動與情緒,一確認他們是木手永四郎同樣來自比嘉地區的同伴,不二便抬頭朝手塚使了個眼色。
主要負責介紹的攤主蓄著一頭金長髮,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正忙於推薦Goya的各種用途,他手中托著一枚小碟子,碟子上有竹籤插住幾塊剛燉好的樣品。大概這攤主實在不怎麼適合推銷,面前明明圍了好幾人,聽攤主說得眉飛色舞,卻沒人膽敢討來試吃。
「這些果實主要都賣給誰呢?」不二適時地加入了討論。
「哎,我們的客人千百種,否則至於賣到這麼遠的地方來麼?」那人神神祕祕地道,似乎想要營造廣告效果,不二耐心地等著,對方終於勾了勾手暗示看客們更靠近些,「尤其尊貴的U17塔心之主,可是我們這幾次上來的主顧客,店主人親自送貨這種事簡直家常便飯,不只保證運送途中瓜果的品質,當然也代表咱們的誠意。」
「所以你們都不是店主人?」不二隨意地問,抬手從碟子中叉了一塊送入口。
那人樂道,「不是,主人給塔送貨去啦!」
「我買了。」從頭到尾沉默的手塚語出驚人,指著桌上一籮Goya沉聲開口。
「強力推荐。」不二滿足地瞇起眼。
U17的街道看似充滿活力及朝氣,實際上仍有一些暗潮,他們在葵的引導下一路順利地穿過深巷走進靠近海的夜間市集,這裡比方才那條明亮的道路再偏南些,路徑大體是東北、西南走向。
夜間市集主要是做觀光客生意,即使入夜,周遭依然鬧轟轟的,葵在剩餘一小段距離時停了下來,不二隱約能感覺到市集方向傳來喧囂、雜亂的情緒波動,他打起精神,檢查了一下自己的精神屏障,確認狀態完好如初。為避免干擾U17裡哨兵對遠方環境的探測,臨塔區域的建築普遍較矮,周遭三人停駐在一棟樓的天台,比附近平房擁有更佳視野,放眼望去皆是不同房舍的屋頂,幾乎能看見遠方燈火通明,天幕的顏色相較之下甚至有些發白,再過去卻是無盡黑暗,推測那就是艾歐內海的海面。
葵仔細地交代著市集的位置,亮出一付鑰匙遞給手塚,「你們腳下站的位置是老爺子在六角經營的一間酒店,有提供住宿,平時我們兩邊都會輪流支援。我剛已經先和同伴打過招呼,時間畢竟也不早了,如果你們需要的話,回來後可以暫時在這裡借住一宿,明天早上再離開。我就送兩位到這裡。」他說著,和不二眼神交會,似乎認為他們理當會接受他的提議,不二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可以冒昧請問,葵說曾在U17裡做事的朋友叫什麼名字嗎?畢竟年齡相近,也許我們曾有機會碰面。」不二一路上遲疑著,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他擺出最自然的微笑,彷彿只是不經意的提問,「是葵很親近的朋友?」
手塚瞥了不二一眼,環起雙臂靜靜地由他說。
「是,他們因為一些原因沒有繼續待了,也沒有回來六角,不過我們一直保持著聯繫。」葵隨意地開口,他直直地凝視著內海的方向,「尤其佐伯虎次郎,他和你剛見到那幾個穿制服的同年,還曾一起上普通初中,感情非常深厚。佐伯特別喜歡塔,不瞞你說,我們這群裡就他和另一個同伴木更津亮一起進了U17登記,以前佐伯休假的時候常來店裡幫忙,也是很可靠的前輩。」
「佐……?」不二覺得背脊瞬間竄過一陣顫慄,他眼前一片黑暗,視野範圍越來越小,腳下甚至有些虛浮,全靠手塚反應即時地攬住他,才不致令不二失去平衡。
「六角是你們永遠的朋友,裕太。」葵誠懇地道,他回過頭望著兩人,替不二拉開通往建築內部的一扇暗門,「我相信佐伯也認為如此,後會有期。」
感覺手塚將繫有門牌號碼的鑰匙壓進自己掌心,不二隱約覺得葵話中有話,卻幾乎不敢細看對方的神情,他勾了勾嘴角,僵硬地帶著幾乎掛不住的微笑躲進室內。狹長的走道兩邊有好幾扇門,他和一對由哨兵嚮導組成的情侶擦身而過,踉蹌地撞在門板上,發生了足以令人側目的聲響,不二慌亂地將鑰匙插進鑰匙孔轉動,最後三步併作兩步地摔入床中央。
手塚下來的時候發現房門半敞,不禁皺眉,一進去就是不二悶著頭霸佔床鋪的景象。
「不去嗎?市集。」手塚淡淡地問。即將超過塔的夜間門禁時間了,確實不好再趕回U17,木手畢竟人在塔裡,料想他的同伴也不會丟下他離開,市集的話,今天或明天去應該都還來得及。手塚暗忖著沿牆走了一圈檢視房內,看得出設備及裝潢已經有點年紀,但普遍維持得還算整潔,他將窗戶微微拉開,夜風從面海的窗子灌入,瞬間房裡亂哄哄的,可見原先的隔音十分良好。手塚背倚著牆望向不二,外頭的紛擾一下子沖散了少年的注意力。
「要。」不二埋在織料中的嗓音有些模糊不清,他緊緊地攀住被套絲毫不敢鬆懈,彷彿那是一條救生索,「抱歉,再一下下就好。葵跟你……你們說了什麼嗎?你沒有立刻跟過來。」
「他說很高興認識你,」手塚直言,「以及,我說服他收下他應得的報酬。」
不二沉默地拱起背脊,貌似在隱忍某種疼痛,「你給他那些硬幣了?」
「嗯。」手塚看了看時間,直起身靠近床鋪,他彎腰,巨大的影子籠罩床面,手塚伸手輕推了不二一邊的肩,少年順從地翻轉為仰躺的姿勢,卻撇過頭拒絕和手塚視線交會,手塚在床畔背對不二坐了下來,柔軟的床墊陷落,「怎麼了?」
「就是有點累……」
「你從聽到葵那個朋友的名字後就很不對勁。」
不二的雙肩緊繃地聳起,雖然明知手塚看不見,他仍用手背蓋住了眼睛,紗布的觸感刺激著皮膚,希望這樣就能加速消化那些煩人的情緒。
「虎次郎、佐伯是我小時候的玩伴,直到他搬來六角前我們一直在一起,他確實對塔和哨兵能力有種莫名的憧憬,不僅比我早一年進入U17,也比我早結業,之後便以哨兵的身分續留在塔心工作。」佐伯一向是忠誠可靠的朋友,雖然和不二同年,卻總扮演著照顧者的角色,不二也時常仰賴他。不二從來沒有問過佐伯,大部分的哨兵結業之後都希望能獲得幸村媒合,和嚮導一起離開,尋求更好的出路,為何說著『我願盡力』的佐伯卻寧可獨自留在塔裡工作?不二從來沒有問過他原因,更不可能問他,是不是因為自己還在塔裡?甚至不二不明白,如果他開口了,究竟希望從佐伯那裡獲得什麼回應?但有時候,獨自一人的不二又會忍不住想,也許當初他應該更努力去瞭解自己的朋友,而不是在那種糟糕的狀況下,不顧一切地擅作主張,送佐伯出塔,然後惋惜自己再也無法知悉答案。「我害了虎次郎,害他失去一位摯友,還自以為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事。今天我知道,或許那也是葵的朋友,他因為我的關係從這個世界永遠地離開了,發現這件事情讓我非常難受。」
不二防衛性地掩著臉,全身的神經緊繃到極致,每一根精神觸角都戒備著,但手塚的情緒在聽完這段敘述後並沒有明顯變化,這讓不二覺得自己內心彷彿攀越一座大山的稜線,終於得以喘息,接著開始緩緩地走回平路。不二一點一點地移開雙手,視野邊緣,手塚正專注地凝視著自己。
不二能感覺到眼前的哨兵在情感層面不是個敏銳的人,大多數不二遇到的哨兵的確也都不是,這點偶爾很惱人。不二曾聽過一種觀點,Sg基因其實是在人身上設了一道開關,當開關扳向哨兵,等於是賦予了強大的五感,卻關閉了某些內在的感知能力,導致哨兵們面對凡人的七情六慾時普遍顯得強勢、剛硬而不通人情;當Sg開關扳向嚮導,結果則完全相反。這種說法或許沒有任何科學根據,然而不二認為,內心容易受影響的哨兵將更難駕馭及控制自己的五感,哨兵的身體構造迫使他們必須擁有強健的心靈來支持,基本上不無道理。
「你……」手塚皺著眉說了一個字便停下來,好似在思考什麼。在這之間,不二逐漸趨於平靜,相較其他哨兵,面前的男人似乎有足夠客觀與謹慎。「你看起來很不對勁,是因為這件事一直困擾著你?」
「是的,」不二輕輕環住自己,月光從哨兵的肩膀傾瀉下來,此時手塚是個良好的傾聽者,「我感到抱歉,卻不知該如何彌補他們。我犯了錯,但虎次郎當時沒有責備我,可他無法接受結果,這是當然的,如同他的朋友葵,要是有朝一日他知道了真相,感到憤怒或憎恨,無論如何也是我應承擔。」
「你在害怕,但你不覺得有錯。」手塚坦白地指出,「你害怕他們知道真相?」
「好吧,我確實問心無愧,但我害怕葵和當年的虎次郎一樣,更害怕虎次郎再也不肯原諒我。」不二有些煩躁地撥開眼前的瀏海,「我想還是別再追究我的心情了,Goya還在市集上苦苦等著我呢。」
手塚沒有理會不二,他一手撐住床面,垂眸望著不二的臉,「但也許他們不這麼想呢?你救了佐伯,不是嗎?你拯救他免於冤獄之苦,或許還因此保住了他的性命。誠如我們剛剛談到的,面對任何事情,人都不該只用單一角度去批判。」
「你怎麼……?」不二愕然道。
「跡部曾告訴過我一些片段,現在想起來的確有這麼一件事。」手塚說,「我看了橘杏書寫的偵訊紀錄,在不知敵我的狀況下,你對木手的態度過分仁慈,是好是壞現在還很難定論,但你的能力出眾這點無庸置疑。原先我對你無話可說,是因為你和幸村似乎……私交甚篤。然而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加上從我們今晚的談話看來,有些事情對你沒什麼可隱瞞。」
手塚彎下身,湊到不二耳邊動了動唇。不二閃避不得地任由對方靠近,下意識地屏息,手塚的低語幾乎融入了風中,如果不聚精會神地去聽,根本無法辨識。
「我會願意跟來,甚至用上那種硬幣是因為,三年多前,有個組織暗中大量收購Goya的果實製成一種禁藥。Goya是種春夏結果的植物,現在已經入秋了,為何在非盛產季節,比嘉仍願意千里迢迢地過來送貨?我認為其中的癥結至關重要。」
不二安靜了一會兒,昏暗的房中只聞兩人規律的呼吸聲。
「我真不曉得此刻該說什麼,手塚,」不二再開口時,狀態明顯恢復許多,他的嗓音輕快,卻苦著一張臉將手塚推開一段距離,「正如你所說的,我和幸村私交甚篤。導師要是知道你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莫名其妙地把我捲入如此不得了的事件中,絕對會恨死你。」
不二話語中帶著濃濃笑意。
兩人步入酒店寬敞的大廳,比起剛踏進這棟建築時,不二心境上無疑平靜許多,手塚一席話給了不二某種程度的寬慰。不二將鑰匙交給櫃台暫時保管,身著紅色制服的少年衝著不二直笑。
「最近街上不太平靜,請千萬注意安全。」少年說,「但無論如何,祝您有個美好的夜晚。」
不知怎麼,不二突然想起越前臨別的調侃,於是他忍不住調整了下帽沿的位置。兩人抄近路從酒店後門離開,後門接著一條小巷,和隔壁棟只有兩碼的距離,手塚和不二各自安靜地向前,轉眼來到市集外圍,卻也不覺得特別遠。
琳瑯滿目的商品和各種吆喝聲吸引了不二的注意力,葵提供的線索僅止於此,攤位一排一排地平行兩人行進方向,顏色不同的棚架緊靠在一起,形成大片整齊的陣列。這裡是六角非常出名的臨海景點,不二知道裕太曾和朋友們在佐伯的邀請下一同至此地遊玩,最後還帶了禮物回家,那是佐伯即將入塔前不久的事。不二翻找著記憶中裕太的描述,嘗試和眼前的景象相對應,邊興致勃勃地提議將某一角的攤位設為起點,最終目標是把所有攤販都跑過一輪,手塚表示沒有異議。
不二走得緩慢而仔細,時常會向賣方提出疑問,據說市集位處艾歐海畔,人潮絡繹不絕,許多商賈遠道而來,擠破頭就為承租一方空地,因此攤販經常更迭,販售的東西雖多且雜,卻不是想找什麼就有什麼,尤其是非本地的觀光過客,有時全憑機緣運氣。不二在一入市集不久便看中一台輕巧的古董相機,裡頭還有幾張未用罄的底片,不二簡直愛不釋手,捧在掌心如獲至寶。
「這是『浮貨』,輾轉經歷過許多任擁有者,有時候註定會繼續流浪下去。」不二小心地把玩著相機,雙眸綻放出驚喜的光芒,他的指腹細細撫過機身的金屬框架,不忘向身旁的手塚解釋著這台相機的身世。
不二說著他工作這一年的存款只進不出,正好來市集消化,便豪不客氣地將所有心儀的物品納入購物袋中,並一一說明著那些東西分別要給那些朋友,甚至挑了幾塊精巧的手工護符要在歸途中請人轉贈給葵,每款都代表不同意義。留意到手塚側目於護符的用途,不二好笑地補了句,凡舉受異性歡迎這類的願望總是不嫌多。
當不二手裡的東西不斷增加,手塚忽然十分慶幸自己長年在外,習慣隨時出門都有足量的金錢。直到手塚覺得不二幾乎把塔裡聽過沒聽過的人名都報上一輪後,果斷地在市集中央放出零,任由獵隼展翅盤旋。
不二知道手塚這是特意讓零先去探路,希望能直接捕捉他們目標的所在地,不二靈機一動,纏著手塚徵得他同意後,嚮導伸手於哨兵的前額捻出幾條特定的精神觸絲,指尖在空中俐落畫符,使兩人的精神圖景短暫地部分交疊。
不二閉起雙眸,羽睫不住輕顫,周圍的影像和聲音透過零的眼、手塚的耳,前仆後繼地流入不二腦海中。不二以往對這種能力共享的瞭解,都僅限於知識層面,雖然親眼見過真田和幸村操作多次,真正執行起來卻沒有想像中那般容易。透過哨兵,想要的資訊雖然都有了,環境中的噪音與雜訊卻也同時放大了數倍,不二一時間感到頭昏腦脹,無形削減不少閒逛的興致。
手塚側身避開人潮,讓一小群青少年從兩人中間穿過。少年們高聲談笑,不二不禁微微皺眉,停下了腳步。
「走這。」手塚的嗓音在不二耳畔響起,他主動切斷了兩人的連結,拉著不二往某個特定方位移動。沒消多久,長相奇特的淡綠色瓜果便一簍一簍地映入不二眼廉,草草畫著Goya名稱與價格的看板矗立於長桌面,旁邊還一個小鍋懸掛在爐火上,裡頭的湯水燒滾著直冒泡。大概因為東西罕見,不二和手塚趕到的時候恰好有人站在攤位前,新奇而熱切地和攤主問著產銷細節。
不二的精神觸角悄悄地湊近,裝作兩人只是偶然路過,笑容可掬地擺出一副興致盎然的模樣加入旁聽,實際上不著痕跡地擷取著殘留在眼前人們身上的思想波動與情緒,一確認他們是木手永四郎同樣來自比嘉地區的同伴,不二便抬頭朝手塚使了個眼色。
主要負責介紹的攤主蓄著一頭金長髮,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正忙於推薦Goya的各種用途,他手中托著一枚小碟子,碟子上有竹籤插住幾塊剛燉好的樣品。大概這攤主實在不怎麼適合推銷,面前明明圍了好幾人,聽攤主說得眉飛色舞,卻沒人膽敢討來試吃。
「這些果實主要都賣給誰呢?」不二適時地加入了討論。
「哎,我們的客人千百種,否則至於賣到這麼遠的地方來麼?」那人神神祕祕地道,似乎想要營造廣告效果,不二耐心地等著,對方終於勾了勾手暗示看客們更靠近些,「尤其尊貴的U17塔心之主,可是我們這幾次上來的主顧客,店主人親自送貨這種事簡直家常便飯,不只保證運送途中瓜果的品質,當然也代表咱們的誠意。」
「所以你們都不是店主人?」不二隨意地問,抬手從碟子中叉了一塊送入口。
那人樂道,「不是,主人給塔送貨去啦!」
「我買了。」從頭到尾沉默的手塚語出驚人,指著桌上一籮Goya沉聲開口。
「強力推荐。」不二滿足地瞇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