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嚮導《THRESHOLD 閾值》10
三人共騎著兩匹漂亮的馬兒穿越向晚的針葉林,此名駒為現任塔心之主的名下財產,為了方便某些人行動而長期飼養於塔中。套句幸村的話就是,有錢人的玩意兒,他說的時候語氣清清淡淡,倒也聽不出好還不好,不二自己卻是非常喜歡。
「如果你們是我的精神體也不錯啊。」不二溫柔地梳著馬匹的鬃毛喃喃自語。
手塚直視前方,雖然聽見了但沒有特別的反應。
看守所附近以安全為由,並無設置傳送點,到塔之前都只能步行或選擇其他代步方式,因此一行人先折返主塔。一落地,不二立刻拉著手塚往大門去申請臨時外出。待巴不得離手塚越遠越好的菊丸終於完成護送不二歸塔的任務,得到特赦似地一溜煙消失在眼前,手塚便硬生生地站住,不二嘗試拉了幾下,發現實在拖不動,只好回過身也停止腳步。
「您答應我了。」不二一副乖巧地說,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嗓音乾癟地指控,其實肚子裡頭千迴百轉打的都是如何讓眼前這人首肯的鬼主意,「我請您陪我出去,您說好。」
「我沒有說好。」手塚冷漠地說,緩步靠近不二,推了推鏡架,從上而下地睨視他。
不二嘆了口氣,他一手插著腰,另一手握拳,低頭凝望自己的鞋尖,輕踢地面數次,似乎內心在掙扎什麼,「好吧,老實說我需要有人同行,否則沒辦法單獨離開塔。」他坦白道。
「為何?」手塚不解地問,他帶著審核般地目光細細將不二檢視了遍。
不二望著手塚疑惑的神情,似乎模糊地猜到了對方的想法,他不禁好笑地後退幾許,站到塔一盞剛點亮的照明燈下,「不不不,絕對不是你想得那樣,這跟珍貴稀有的未綁定嚮導沒有半點關係,但也不能說完全沒關係,總之以我目前所能獲得的最大通道權限數量來說,勢必得有所取捨,出塔對我來說實在沒有那麼迫切的必要性。」不二說,漸漸地有些忐忑,他開始氣惱自己當初為了能夠在塔裡來去自如,輕易地割捨了某些原先覺得不必要的權限,現在反倒需要低聲下氣地看人臉色。手塚其實真的沒必要答應,不二明白。
一片雲靜靜地滑過,四周變得陰暗了些。手塚突然一步向前,跨進了照明燈打在地上的光圈裡。
「為什麼選我?」
手塚清冷的聲線拂過不二耳際,他下意識地縮了縮頸子。
「沒有為什麼,就不可以嗎?」不二為難地開口。
彷彿過了一世紀般,手塚抿著嘴移開視線,「除非你不得任意離開我身邊。」
「在投降之前,我會先確認自己盡了全力,長官。」不二低聲歡呼,眼裡閃爍著明亮的光芒。
不二準備離開塔前跟崗哨借了U17周遭的地圖,若木手是從地下河逆流而上的話,最快只能從河水的出海口去查了,印象中的伏流在穿過塔之後還分成兩、三支入海,多是在同一個區域,不二很快地拍案定了出塔的方向。大部分的哨兵和嚮導結業之後,門禁時間內都只要簡單登記後便能自由進出塔,偏偏不二極少這麼做。他們在最靠海的西門遇到見習中的越前龍馬,負責西門的哨兵是個老實人,他似乎經常擔任此區的門衛,卻是第一次看見不二要求出塔,他支支吾吾地委婉表示不二權限不符。
「總有辦法的吧?河村前輩。」越前在一旁說。
不二看了手塚一眼,手塚讓系統將不二劃在手塚的「同行」底下,他與同行的組合順利地通過檢查,離開啟西門還需要另外兩個權限,於是越前龍馬接著上前,然後是不再有疑慮的河村。
「謝謝。」不二誠心誠意地表示,他對著河村笑了下,「麻煩你了。」
「上校,承蒙照顧,今天這身也和您很襯。」越前憋著笑對手塚說。
「是嗎?」手塚淡淡地道,年輕的哨兵俐落行禮,「在塔外某些地方,階級和身份才是最廉價的。」
越前瞇起一雙大大的貓眼,擰眉瞪視手塚,似乎一時不能明白對方這番話的用意。
不二寬慰地拍了拍越前的肩,「沒事,我和手塚一起。」不二緩頰道,成功地讓眾人的視線轉移到自己身上。
「好好享受這一夜,不二前輩。」越前低語,他舉起拳,與不二手腕相碰,哨兵勾起嘴角,摘下自己鴨舌帽斜斜地戴到不二頭上,「這借您遮個臉。」
不二笑著擺手,假裝無視越前的弦外之音,要未綁定的哨兵和嚮導好好享受夜晚,怎麼聽都有些微妙,但眼下他懶得和越前多費唇舌,只要自己清楚不是那麼回事就好了。另外,無法否認不二十分期待此行,以至於連手塚伸手將他帽沿壓低的舉動都能毫不介懷,他的確已經許久沒有離開過塔了,久到幾乎要忘記塔外的世界是什麼模樣。不二站在大街上攤開街道圖,眼前一切的景象都顯得既熟悉又陌生,其中一條街看起來特別明亮,街燈、店家門牌、櫥窗透出的火光,沿路朝遠方蔓延成一縷狹長的金線,筆直地引領人們前往不遠的艾歐內海東岸。
一陣風吹起胸中澎湃,不二垂眸盯著這塊區域在地圖上小如螻蟻的標示,六角。這就是了,不二的喉頭隨著吞嚥不明顯地滑動。
「先吃點東西果腹。」手塚不容拒絕地指示,站到沈浸於自己思緒中的不二身邊,視線順著他方才注目的方向而去,俄頃,手塚旋身揀了另一條相較之下陰暗許多的小巷走。
「是的,長官,」不二隨即追上,「但我……」
「在外頭沒事別亂行禮。」手塚出聲制止,停頓了片刻,卻一直等不到不二接話,手塚忍不住回過頭,「怎麼了?」
「一個不幸的消息,尊貴的先生,」不二嚴肅道,兩手插在口袋裡,將裡層的布料往外拉,「我忘了帶錢包,先生。」
「特准你賒帳,」手塚說,隱藏在鏡片後的瞳眸反射著街道兩側的橘色光輝,深處掠過一絲堪稱縱容的驚人笑意。「只要你不怕我利息很高。」
手塚輕車熟路地領著不二往深巷裡鑽,在一處拐彎停了下來。不二四處張望了會兒,附近的景色就像尋常人家,一時間看不出什麼端倪。手塚伸手推開一扇夾在兩戶人家之間、未上鎖的木門,露出陡峭狹長的階梯,樓梯頂端又是一道門,還塗了紅漆,看起來七分陳舊、三分黯淡,鼎沸的人聲撲面而來,朦朧地在狹小的空間中迴響。不二驚訝地扶著帽緣抬眸連眨眼,手塚毫不遲疑邁了幾階,才轉身催促不二關門跟上。
不二五指平貼牆面,憑藉昏暗的光線瀏覽著牆上的海報及剪報,看起來古新參半,有些文字幾近斑駁,似乎建築本身已有相當的年紀,各式各樣的情緒隨著接觸點流入他胸中,不二甩了甩頭,那些不屬於他的情感便又逐漸遠去。
樓梯中段有一可供多人立足的平台,平台牆面嵌著另一道門,後頭熱鬧無比,但手塚視若無睹地直朝目的地前進,手塚率先爬到頂端敲了敲,不二小跑步至他身後時,裡頭正好有人開了門接待。
迎來的是個開朗的平頭少年,年紀和不二相當,朝氣十足地朝裡頭喊著賓客數量。不二這才發現他們所在的位置其實類似環形看台,方才立於樓梯中央的門板被打開後,陸續有人踏進看台下方,場中設置了三兩吧檯供人喝酒聊天,菸草、酒精的氣味混雜著笑語、粗話時有,其中不乏口音濃厚,甚至操著非本國通用語言的男男女女,不二皺了皺鼻子,他和手塚所在的位置被用紗幕隔成一間間半開放式包廂,可容納的人數從兩至十人不等。
「喝茶嗎?」手塚自然地入席,正好背倚著看台的圍欄,他隨手塞了幾塊硬幣到接待的少年手裡。
不二失去了「對面」的選項,迫不得已,只能從手塚左側或右側的位置挑一個坐,他從沒來過這種地方。隨著手塚開口,一開始招待兩人的少年立刻送上了茶水。
此時樓下爆出一陣激烈口角,叫囂以及扭打聲此起彼落。
「給他好看,天根,讓他們知道咱也不是好惹的!」其中一個穿著與門板一般顏色制服的少年趴在圍欄邊,探出半個身子朝樓下的夥伴嚷。
「黑羽!你當這裡沒有客人了?」他的同伴點著手塚方才塞的硬幣,既好氣又好笑回道,突然停頓片刻。
「哎,健太郎好無聊啊。」黑羽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最近到處都有鬧事的,踩到咱們地盤上了還繼續忍氣吞聲,像話嗎?」
下頭驚呼連連,似乎有人亮出了刀械,穿制服的少年敏捷地閃身、奪下對方的刀具,動作一氣呵成,屋中又戲劇化地爆出滿堂喝采。
「果然還是哨兵厲害。」隔壁桌的賓客吹了個口哨道,周圍有人更使勁地鼓掌,看台上的人們相較之下顯出隔岸觀火的味道,約莫都帶著看好戲的心情。不二聞言,不無驚訝地朝樓下多望了幾眼。
葵健太郎將點過的硬幣仔細地收進內兜,掛著爽朗的笑容,笑嘻嘻地開口,「就說天根不是哨兵,怎麼你們老不信?他也只有身手矯捷這點本事。」
「少來了,葵,」賓客噓聲笑道,「你們店裡哪些不是哨兵?要真不是,別人正牌哨兵的面子還不曉得要往哪擺。」
「話也不是這樣說,」黑羽插嘴,不知有意還無意地朝不二他們的方向露齒一笑,「總要有點本事才能混口飯吃,大家心知肚明就好,講出來就不好玩了。」
人們連連稱是。
「話說桑恩那兒子,似乎不怎麼討人喜歡。」幾分鐘前的插曲還在發酵,周圍的賓客搭著少年們的話繼續聊了起來,彷彿薄薄的紗幕和八成的酒意便足夠令人壯膽,一個蓄著大把鬍子,看起來有些年紀的男人打著飽嗝道。「果然不是跟嚮導生下的孩子還是不行。」
「可是他對一般人比較重用,聽起來也沒什麼不好啊。桑恩太依賴哨兵了,不就因此受到親近的哨兵和嚮導暗算嗎?」一旁的女人貌似神智還算清醒,聽起來憂心忡忡。
「誰能暗算領袖哨兵?」另一個男人口齒不清地喊。
「如果哨兵和嚮導都不行,普通人又如何辦到?果然還是內閣裡出叛賊,據說塔最近也被盯上了,誰讓他們跟內閣一向互有掛勾。」女人們又說。
不二雖然好奇,剛好手塚點的東西陸續送上,見手塚沒什麼反應,不二也安靜地跟著用起餐。大概鄰近海邊,這間店裡的食材本身沒太多花樣,水產類倒是不少,各種烹調方法都有,不二品嘗著手塚替他選的魚排,鮮嫩的白肉煎得金黃可口,其中用以提味的酸和微辣讓整道菜更易於下嚥。
「敬桑恩!敬元首陛下!」男人們說。
「以及堤豐可敬的未來。」女人們不甘示弱地道。
兩人彷彿至身事外地享用著美味的餐點。
葵健太郎朝內場喊了聲他到點換班了,順手脫下制服往裡面一拋,只套著背心,外頭再穿上一件運動外套。
少年毫無預警地滑進不二對面的座位,生人的到來令不二猛然挺直了背脊。手塚不疾不徐地抬眸,看著葵掏出一枚硬幣放在兩人桌上。不二定睛凝視著那枚銀幣,面額不大,也非堤豐流通的貨幣,他睜大眼,赫然發現上頭竟然刻著U17的紋章。
「我們不收這個,告訴我你們是誰?」葵壓低聲音,神情無比嚴肅地問。
「國一。」手塚淡淡地說,「我旁邊這位是……」
「裕太。」不二搶在手塚前面開口,感覺到葵的目光明顯於自己身上逗留,不二不禁深深將頭低了下去。
「我們想找一群外地的商人,進城至今約莫已一至兩個星期,有消息指出他們或許在艾歐內海附近,靠地下河出海口的商市擺攤。」手塚直切重點地道,「聽說你們能夠幫忙帶路?」
不二聞言頓了頓,在外人看來,此時他跟手塚無疑是一夥的,為了某種目的隱瞞身份前來進行調查,一舉一動都必須非常謹慎。雖然不知原因,但手塚顯然比自己更加經驗老到,且準備周全。面前上演的這一切隱約有股冒險即將開始的趣味,手塚一席話讓不二冷靜不少,他很快便適應了現場狀況,幾乎難以克制心裡蠢蠢欲動的感覺,不二緩慢地抬起頭,面上正是那幅無懈可擊的笑容。
「國一,以及……很高興見到你,裕太,我叫葵,看起來我們年紀相仿。兩位是代表塔過來的嗎?」葵笑著說,沒有立即回答手塚的問題。
「不,這一切行動都是出於我個人、以及我們兩人的意願,和塔沒有任何關係。」不二遵循直覺地否認。
「話雖如此,你們卻隨身帶著這種玩意兒?」葵掃了眼桌上的硬幣,伸手要拿。手塚輕輕地以掌覆住,葵不在乎地收回手,接著又道,「你們剛也聽見了,這裡的店員大多是未登記的哨兵。我曾經也有些要好的朋友在U17做事,我們老爺子總說,別收帶著這種錢來求助的人任何東西。但這不代表我們不能為在出於自願的情況下,替帶著信物的人們辦事。」
不二看著眼前的少年,而後偷瞄面無表情的手塚。
「如果葵能協助,想必可以為我們避開很多麻煩。」不二輕快地說。
佯裝路過的黑羽踏進包廂,主動替手塚等人添茶,低頭工作時,他目標明確地笑著對不二眨眼。不二同樣禮貌地放下刀叉回以微笑,實際上感到一頭霧水。
「你們要找的那群人都販售些什麼?有線索嗎?」葵毫不客氣地推開略嫌礙事的同伴,繼續問道。
不二確認手塚沒有阻止的意圖,於是乾脆開口,「Goya,據說是一種植物的果實,具有苦味。葵聽過嗎?」不二捧著溫熱的茶杯問。
「聽起來你們惹上比嘉了?」葵含著笑,不二心知葵大概掌握了自己一瞬間的神情,因為他明顯得意起來,似乎很高興自己猜對,「同樣身為臨海地區的一份子,我知道Goya是比嘉特產。夏季收穫期間,他們時常乘船來六角兜售,商市一整天裡販售的東西會隨時辰而有所不同,但通常外地來的攤位將從白日一直持續到入夜。Goya在本地的銷路似乎並不是特別好,老爺子也曾試圖把那種果實放進我們的菜單裡,可惜不成功,印象中最後一次看到他們是兩、三個月前的事。」
葵語畢,帶著手塚、不二向他口中的老爺子打了招呼後,穿過內場及廚房,推開另一扇門爬上屋頂。入冬前的U17西風盛行,夜風尤其強勁,不二搓了搓手臂,葵在黑暗中替兩人指出平坦的屋頂上一條接到隔壁棟的天橋。
兩人在葵的引導下,熟門熟路地在屋舍間穿梭移動,逐步穿過六角地區,更往沿海走去。
葵走的路線非常奇特,路徑上多以民宅為主,並不如不二一開始看到的那條路如此明亮寬敞,不時還會經過其他人家的陽台、庭院或後巷。六角地區的建物間有許多相連的橋樑,葵對此十分熟悉,他移動的方式和那日在哨兵訓練場上的手塚非常雷同,只是節奏更快些,距離一拉遠,不二隱約感到有些喘,但還不到跟不上的程度。
拜葵的靈巧與手塚的警覺所致,實際上三人暴露在外的時間並不長。
「可以稍微休息一下。」手塚在途中輕聲開口,葵先到前方探路去了,手塚放慢腳步,若有所思地側身望了過分安靜的不二一眼,「在想什麼?」
「我在想……很多,」不二喃喃地道,他緩了口氣,有些不知從何問起,「我能看看你原先打算給葵的東西嗎?」
手塚沈默片刻,最後拿出一只布袋遞給不二,「這是全部。」
不二仔細地雙手接過,份量比想像中略沉,他拉開袋口束繩,裡頭裝有三種面額的硬幣各一。
「上面是塔的紋章,沒錯吧?」不二揀起其中一枚放在掌心,拇指摩娑著銀幣的紋路,偏頭思考著,「我聽說U17建造之初,與一般人之間關係不睦,塔曾短暫發行自己的貨幣,終止之後只留下了最初製造的那一批,流通於特定管道。傳說認為那成為一種信物的象徵,可以在世界各地的塔裡尋求協助,同樣的,擁有這種貨幣的人們如遭遇困難,U17將無償地伸出援手,被稱為『無價的信用』。」
「你很清楚。」手塚低聲道,眼底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情緒。
不二將束緊的布袋重新還給手塚,彷彿那點東西卻有肉眼看上去的百倍沉重,「但我以為這只是傳說。」
「百年前,塔興建之初,哨兵和嚮導這兩個名詞逐漸開始廣為人知。當時堤豐連續換了好幾任元首,一任比一任年幼,大權旁落,國柱傾頹,塔和皇室之間常有衝突,內憂外患不斷,隨著塔和堤豐的貴族逐漸達成協議,國家不再迫害具有哨兵和嚮導能力之人,相對的塔也願意為國貢獻一己之力,兩方代表簽下合約,自此誓言U17不再獨立。」
「這是一般典籍裡的版本。」不二擰眉開口,好像第一次將兩件事串連起來,「印象中因為這段過去,U17成了世界上第一座有正式紀錄的塔……」
「這對許多哨兵和嚮導來說意義非凡。」手塚淡淡地說,「或許隨時間過去,如今逐漸成為傳說,但『無價的信用』確實仍流通於歷史較悠久的哨兵嚮導機構,以及堤豐某些階級之間。」
「您是否在暗示我,您屬於某些階級,或者跟那『某些階級』有所瓜葛?」不二無力地道,「你會跟我出來,甚至不惜動用這樣東西,不完全是因為我吧?」
「對於木手,只是恰好和你持有相同的疑問。」手塚高深莫測地答。
「我並沒有對木手用上太多嚮導能力,畢竟他有攻擊嚮導的前科,我想他大概不怎麼喜歡被人窺探。因此我只確認了木手的目的確實是來兜售東西,打算接著再從別處查,會離開塔純粹是一時興起。」不二的嗓音有點悶,似乎突然發現自己捲進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裡,他試圖摀住耳朵,而後徒勞地放下,自暴自棄地瞪視手塚,微微帶著怒意,「話說國一是誰?千萬不要告訴我,那才是你的本名。」
「不,」手塚否定,意外這竟是不二最在意的地方,「那是我祖父的名字,他也是一位哨兵。」
遠方傳了微小光點閃爍的信號,確認是葵捎來的消息,手塚又繼續往前走。
「原來是爺爺,你像他嗎?」不二順勢問道,手塚輕輕拉了他一下,跨過地面的間隙。
「據家母所言,似乎比父親更像。」手塚耐著性子,盡量客觀地回答。
堤豐的夜晚依舊寒冷,但不二突然感覺一股陌生的暖流從心口淌向四肢末梢。
提起家人的手塚,不僅周身氣場產生了微妙變化,臉上的線條似乎也更為柔軟,他訴說的對象讓他用上了感情,不二明白,其中的差異在嚮導眼裡難以忽視,不二很好奇手塚自己是否曉得?
想起導師身邊的真田中校,雖然幸村私底下總開玩笑說那人裝的是榆木腦袋,講到幸村時卻也差不多是這副模樣。不二心想自己大概尚未觸及手塚逆鱗,膽子也就大了些,「您的母親是嚮導?」
「我的祖母。」手塚說,「比較少見的隔代遺傳。」
「果然一般以哨兵和嚮導組成家庭的比例較高嗎?我們家也是,我的父母是。」不二喃喃地說。這世界上,哨兵跟嚮導由Sg基因控制,哨兵和嚮導的後代可能是哨兵、嚮導或普通人;如果父母其中一方是哨兵或嚮導,則孩子則可能是覺醒體質也可能不是;若家族中都沒有哨兵或嚮導,後代則不會誕生覺醒體質。一般而言,以哨兵和嚮導為親代,結合生下的子代覺醒後能力普遍較好。不二回憶著方才酒館裡旁人的談話,不禁有些迷惘,「桑恩在找到嚮導前就已經完成婚姻了,以我國律法來說,即使婚後遇見適合的嚮導,明明就像是自己另一半的對象,卻都不能再娶,可桑恩也沒有拋棄他本來的家庭。幸村曾說那是個錯誤,那名嚮導當時不願意跟桑恩綁定,即使他們契合度還不錯,但桑恩堅持……他的嚮導沒有另外生下子嗣大概也是這個理由,即使她明白多少人期盼著由領袖哨兵和嚮導結合生下的孩子來繼承王位。」
「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這件事。」手塚緩緩地說,「這個國家裡,甚至世界上其他地方,人們對哨兵、嚮導,以至於社會的運作方式都許多不同的聲音,剛剛也有另一票人對現況樂觀其成。」
不二想了想,他伸手將被吹亂的頭髮拆開重綁,腳下俐落地一躍跨越鬆動的紅磚,「塔中有些人認為桑恩是『mono』論者,因為他雖貴為堤豐的領袖哨兵,卻有非常長的一段時間不曾試圖和嚮導綁定,即使在他已經有過嚮導、卻又失去之後亦然。」
「如果你想尋求我的意見,我會說,桑恩是否真如外界認為的,抗拒和嚮導綁定?個人覺得並非如此。但真相為何,終究要靠你自己去發掘和判斷。」手塚突然停了下來,目光灼灼地凝望不二,他有著一雙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不二恍惚地意識到,自己竟然無法移開目光。
三人共騎著兩匹漂亮的馬兒穿越向晚的針葉林,此名駒為現任塔心之主的名下財產,為了方便某些人行動而長期飼養於塔中。套句幸村的話就是,有錢人的玩意兒,他說的時候語氣清清淡淡,倒也聽不出好還不好,不二自己卻是非常喜歡。
「如果你們是我的精神體也不錯啊。」不二溫柔地梳著馬匹的鬃毛喃喃自語。
手塚直視前方,雖然聽見了但沒有特別的反應。
看守所附近以安全為由,並無設置傳送點,到塔之前都只能步行或選擇其他代步方式,因此一行人先折返主塔。一落地,不二立刻拉著手塚往大門去申請臨時外出。待巴不得離手塚越遠越好的菊丸終於完成護送不二歸塔的任務,得到特赦似地一溜煙消失在眼前,手塚便硬生生地站住,不二嘗試拉了幾下,發現實在拖不動,只好回過身也停止腳步。
「您答應我了。」不二一副乖巧地說,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嗓音乾癟地指控,其實肚子裡頭千迴百轉打的都是如何讓眼前這人首肯的鬼主意,「我請您陪我出去,您說好。」
「我沒有說好。」手塚冷漠地說,緩步靠近不二,推了推鏡架,從上而下地睨視他。
不二嘆了口氣,他一手插著腰,另一手握拳,低頭凝望自己的鞋尖,輕踢地面數次,似乎內心在掙扎什麼,「好吧,老實說我需要有人同行,否則沒辦法單獨離開塔。」他坦白道。
「為何?」手塚不解地問,他帶著審核般地目光細細將不二檢視了遍。
不二望著手塚疑惑的神情,似乎模糊地猜到了對方的想法,他不禁好笑地後退幾許,站到塔一盞剛點亮的照明燈下,「不不不,絕對不是你想得那樣,這跟珍貴稀有的未綁定嚮導沒有半點關係,但也不能說完全沒關係,總之以我目前所能獲得的最大通道權限數量來說,勢必得有所取捨,出塔對我來說實在沒有那麼迫切的必要性。」不二說,漸漸地有些忐忑,他開始氣惱自己當初為了能夠在塔裡來去自如,輕易地割捨了某些原先覺得不必要的權限,現在反倒需要低聲下氣地看人臉色。手塚其實真的沒必要答應,不二明白。
一片雲靜靜地滑過,四周變得陰暗了些。手塚突然一步向前,跨進了照明燈打在地上的光圈裡。
「為什麼選我?」
手塚清冷的聲線拂過不二耳際,他下意識地縮了縮頸子。
「沒有為什麼,就不可以嗎?」不二為難地開口。
彷彿過了一世紀般,手塚抿著嘴移開視線,「除非你不得任意離開我身邊。」
「在投降之前,我會先確認自己盡了全力,長官。」不二低聲歡呼,眼裡閃爍著明亮的光芒。
不二準備離開塔前跟崗哨借了U17周遭的地圖,若木手是從地下河逆流而上的話,最快只能從河水的出海口去查了,印象中的伏流在穿過塔之後還分成兩、三支入海,多是在同一個區域,不二很快地拍案定了出塔的方向。大部分的哨兵和嚮導結業之後,門禁時間內都只要簡單登記後便能自由進出塔,偏偏不二極少這麼做。他們在最靠海的西門遇到見習中的越前龍馬,負責西門的哨兵是個老實人,他似乎經常擔任此區的門衛,卻是第一次看見不二要求出塔,他支支吾吾地委婉表示不二權限不符。
「總有辦法的吧?河村前輩。」越前在一旁說。
不二看了手塚一眼,手塚讓系統將不二劃在手塚的「同行」底下,他與同行的組合順利地通過檢查,離開啟西門還需要另外兩個權限,於是越前龍馬接著上前,然後是不再有疑慮的河村。
「謝謝。」不二誠心誠意地表示,他對著河村笑了下,「麻煩你了。」
「上校,承蒙照顧,今天這身也和您很襯。」越前憋著笑對手塚說。
「是嗎?」手塚淡淡地道,年輕的哨兵俐落行禮,「在塔外某些地方,階級和身份才是最廉價的。」
越前瞇起一雙大大的貓眼,擰眉瞪視手塚,似乎一時不能明白對方這番話的用意。
不二寬慰地拍了拍越前的肩,「沒事,我和手塚一起。」不二緩頰道,成功地讓眾人的視線轉移到自己身上。
「好好享受這一夜,不二前輩。」越前低語,他舉起拳,與不二手腕相碰,哨兵勾起嘴角,摘下自己鴨舌帽斜斜地戴到不二頭上,「這借您遮個臉。」
不二笑著擺手,假裝無視越前的弦外之音,要未綁定的哨兵和嚮導好好享受夜晚,怎麼聽都有些微妙,但眼下他懶得和越前多費唇舌,只要自己清楚不是那麼回事就好了。另外,無法否認不二十分期待此行,以至於連手塚伸手將他帽沿壓低的舉動都能毫不介懷,他的確已經許久沒有離開過塔了,久到幾乎要忘記塔外的世界是什麼模樣。不二站在大街上攤開街道圖,眼前一切的景象都顯得既熟悉又陌生,其中一條街看起來特別明亮,街燈、店家門牌、櫥窗透出的火光,沿路朝遠方蔓延成一縷狹長的金線,筆直地引領人們前往不遠的艾歐內海東岸。
一陣風吹起胸中澎湃,不二垂眸盯著這塊區域在地圖上小如螻蟻的標示,六角。這就是了,不二的喉頭隨著吞嚥不明顯地滑動。
「先吃點東西果腹。」手塚不容拒絕地指示,站到沈浸於自己思緒中的不二身邊,視線順著他方才注目的方向而去,俄頃,手塚旋身揀了另一條相較之下陰暗許多的小巷走。
「是的,長官,」不二隨即追上,「但我……」
「在外頭沒事別亂行禮。」手塚出聲制止,停頓了片刻,卻一直等不到不二接話,手塚忍不住回過頭,「怎麼了?」
「一個不幸的消息,尊貴的先生,」不二嚴肅道,兩手插在口袋裡,將裡層的布料往外拉,「我忘了帶錢包,先生。」
「特准你賒帳,」手塚說,隱藏在鏡片後的瞳眸反射著街道兩側的橘色光輝,深處掠過一絲堪稱縱容的驚人笑意。「只要你不怕我利息很高。」
手塚輕車熟路地領著不二往深巷裡鑽,在一處拐彎停了下來。不二四處張望了會兒,附近的景色就像尋常人家,一時間看不出什麼端倪。手塚伸手推開一扇夾在兩戶人家之間、未上鎖的木門,露出陡峭狹長的階梯,樓梯頂端又是一道門,還塗了紅漆,看起來七分陳舊、三分黯淡,鼎沸的人聲撲面而來,朦朧地在狹小的空間中迴響。不二驚訝地扶著帽緣抬眸連眨眼,手塚毫不遲疑邁了幾階,才轉身催促不二關門跟上。
不二五指平貼牆面,憑藉昏暗的光線瀏覽著牆上的海報及剪報,看起來古新參半,有些文字幾近斑駁,似乎建築本身已有相當的年紀,各式各樣的情緒隨著接觸點流入他胸中,不二甩了甩頭,那些不屬於他的情感便又逐漸遠去。
樓梯中段有一可供多人立足的平台,平台牆面嵌著另一道門,後頭熱鬧無比,但手塚視若無睹地直朝目的地前進,手塚率先爬到頂端敲了敲,不二小跑步至他身後時,裡頭正好有人開了門接待。
迎來的是個開朗的平頭少年,年紀和不二相當,朝氣十足地朝裡頭喊著賓客數量。不二這才發現他們所在的位置其實類似環形看台,方才立於樓梯中央的門板被打開後,陸續有人踏進看台下方,場中設置了三兩吧檯供人喝酒聊天,菸草、酒精的氣味混雜著笑語、粗話時有,其中不乏口音濃厚,甚至操著非本國通用語言的男男女女,不二皺了皺鼻子,他和手塚所在的位置被用紗幕隔成一間間半開放式包廂,可容納的人數從兩至十人不等。
「喝茶嗎?」手塚自然地入席,正好背倚著看台的圍欄,他隨手塞了幾塊硬幣到接待的少年手裡。
不二失去了「對面」的選項,迫不得已,只能從手塚左側或右側的位置挑一個坐,他從沒來過這種地方。隨著手塚開口,一開始招待兩人的少年立刻送上了茶水。
此時樓下爆出一陣激烈口角,叫囂以及扭打聲此起彼落。
「給他好看,天根,讓他們知道咱也不是好惹的!」其中一個穿著與門板一般顏色制服的少年趴在圍欄邊,探出半個身子朝樓下的夥伴嚷。
「黑羽!你當這裡沒有客人了?」他的同伴點著手塚方才塞的硬幣,既好氣又好笑回道,突然停頓片刻。
「哎,健太郎好無聊啊。」黑羽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最近到處都有鬧事的,踩到咱們地盤上了還繼續忍氣吞聲,像話嗎?」
下頭驚呼連連,似乎有人亮出了刀械,穿制服的少年敏捷地閃身、奪下對方的刀具,動作一氣呵成,屋中又戲劇化地爆出滿堂喝采。
「果然還是哨兵厲害。」隔壁桌的賓客吹了個口哨道,周圍有人更使勁地鼓掌,看台上的人們相較之下顯出隔岸觀火的味道,約莫都帶著看好戲的心情。不二聞言,不無驚訝地朝樓下多望了幾眼。
葵健太郎將點過的硬幣仔細地收進內兜,掛著爽朗的笑容,笑嘻嘻地開口,「就說天根不是哨兵,怎麼你們老不信?他也只有身手矯捷這點本事。」
「少來了,葵,」賓客噓聲笑道,「你們店裡哪些不是哨兵?要真不是,別人正牌哨兵的面子還不曉得要往哪擺。」
「話也不是這樣說,」黑羽插嘴,不知有意還無意地朝不二他們的方向露齒一笑,「總要有點本事才能混口飯吃,大家心知肚明就好,講出來就不好玩了。」
人們連連稱是。
「話說桑恩那兒子,似乎不怎麼討人喜歡。」幾分鐘前的插曲還在發酵,周圍的賓客搭著少年們的話繼續聊了起來,彷彿薄薄的紗幕和八成的酒意便足夠令人壯膽,一個蓄著大把鬍子,看起來有些年紀的男人打著飽嗝道。「果然不是跟嚮導生下的孩子還是不行。」
「可是他對一般人比較重用,聽起來也沒什麼不好啊。桑恩太依賴哨兵了,不就因此受到親近的哨兵和嚮導暗算嗎?」一旁的女人貌似神智還算清醒,聽起來憂心忡忡。
「誰能暗算領袖哨兵?」另一個男人口齒不清地喊。
「如果哨兵和嚮導都不行,普通人又如何辦到?果然還是內閣裡出叛賊,據說塔最近也被盯上了,誰讓他們跟內閣一向互有掛勾。」女人們又說。
不二雖然好奇,剛好手塚點的東西陸續送上,見手塚沒什麼反應,不二也安靜地跟著用起餐。大概鄰近海邊,這間店裡的食材本身沒太多花樣,水產類倒是不少,各種烹調方法都有,不二品嘗著手塚替他選的魚排,鮮嫩的白肉煎得金黃可口,其中用以提味的酸和微辣讓整道菜更易於下嚥。
「敬桑恩!敬元首陛下!」男人們說。
「以及堤豐可敬的未來。」女人們不甘示弱地道。
兩人彷彿至身事外地享用著美味的餐點。
葵健太郎朝內場喊了聲他到點換班了,順手脫下制服往裡面一拋,只套著背心,外頭再穿上一件運動外套。
少年毫無預警地滑進不二對面的座位,生人的到來令不二猛然挺直了背脊。手塚不疾不徐地抬眸,看著葵掏出一枚硬幣放在兩人桌上。不二定睛凝視著那枚銀幣,面額不大,也非堤豐流通的貨幣,他睜大眼,赫然發現上頭竟然刻著U17的紋章。
「我們不收這個,告訴我你們是誰?」葵壓低聲音,神情無比嚴肅地問。
「國一。」手塚淡淡地說,「我旁邊這位是……」
「裕太。」不二搶在手塚前面開口,感覺到葵的目光明顯於自己身上逗留,不二不禁深深將頭低了下去。
「我們想找一群外地的商人,進城至今約莫已一至兩個星期,有消息指出他們或許在艾歐內海附近,靠地下河出海口的商市擺攤。」手塚直切重點地道,「聽說你們能夠幫忙帶路?」
不二聞言頓了頓,在外人看來,此時他跟手塚無疑是一夥的,為了某種目的隱瞞身份前來進行調查,一舉一動都必須非常謹慎。雖然不知原因,但手塚顯然比自己更加經驗老到,且準備周全。面前上演的這一切隱約有股冒險即將開始的趣味,手塚一席話讓不二冷靜不少,他很快便適應了現場狀況,幾乎難以克制心裡蠢蠢欲動的感覺,不二緩慢地抬起頭,面上正是那幅無懈可擊的笑容。
「國一,以及……很高興見到你,裕太,我叫葵,看起來我們年紀相仿。兩位是代表塔過來的嗎?」葵笑著說,沒有立即回答手塚的問題。
「不,這一切行動都是出於我個人、以及我們兩人的意願,和塔沒有任何關係。」不二遵循直覺地否認。
「話雖如此,你們卻隨身帶著這種玩意兒?」葵掃了眼桌上的硬幣,伸手要拿。手塚輕輕地以掌覆住,葵不在乎地收回手,接著又道,「你們剛也聽見了,這裡的店員大多是未登記的哨兵。我曾經也有些要好的朋友在U17做事,我們老爺子總說,別收帶著這種錢來求助的人任何東西。但這不代表我們不能為在出於自願的情況下,替帶著信物的人們辦事。」
不二看著眼前的少年,而後偷瞄面無表情的手塚。
「如果葵能協助,想必可以為我們避開很多麻煩。」不二輕快地說。
佯裝路過的黑羽踏進包廂,主動替手塚等人添茶,低頭工作時,他目標明確地笑著對不二眨眼。不二同樣禮貌地放下刀叉回以微笑,實際上感到一頭霧水。
「你們要找的那群人都販售些什麼?有線索嗎?」葵毫不客氣地推開略嫌礙事的同伴,繼續問道。
不二確認手塚沒有阻止的意圖,於是乾脆開口,「Goya,據說是一種植物的果實,具有苦味。葵聽過嗎?」不二捧著溫熱的茶杯問。
「聽起來你們惹上比嘉了?」葵含著笑,不二心知葵大概掌握了自己一瞬間的神情,因為他明顯得意起來,似乎很高興自己猜對,「同樣身為臨海地區的一份子,我知道Goya是比嘉特產。夏季收穫期間,他們時常乘船來六角兜售,商市一整天裡販售的東西會隨時辰而有所不同,但通常外地來的攤位將從白日一直持續到入夜。Goya在本地的銷路似乎並不是特別好,老爺子也曾試圖把那種果實放進我們的菜單裡,可惜不成功,印象中最後一次看到他們是兩、三個月前的事。」
葵語畢,帶著手塚、不二向他口中的老爺子打了招呼後,穿過內場及廚房,推開另一扇門爬上屋頂。入冬前的U17西風盛行,夜風尤其強勁,不二搓了搓手臂,葵在黑暗中替兩人指出平坦的屋頂上一條接到隔壁棟的天橋。
兩人在葵的引導下,熟門熟路地在屋舍間穿梭移動,逐步穿過六角地區,更往沿海走去。
葵走的路線非常奇特,路徑上多以民宅為主,並不如不二一開始看到的那條路如此明亮寬敞,不時還會經過其他人家的陽台、庭院或後巷。六角地區的建物間有許多相連的橋樑,葵對此十分熟悉,他移動的方式和那日在哨兵訓練場上的手塚非常雷同,只是節奏更快些,距離一拉遠,不二隱約感到有些喘,但還不到跟不上的程度。
拜葵的靈巧與手塚的警覺所致,實際上三人暴露在外的時間並不長。
「可以稍微休息一下。」手塚在途中輕聲開口,葵先到前方探路去了,手塚放慢腳步,若有所思地側身望了過分安靜的不二一眼,「在想什麼?」
「我在想……很多,」不二喃喃地道,他緩了口氣,有些不知從何問起,「我能看看你原先打算給葵的東西嗎?」
手塚沈默片刻,最後拿出一只布袋遞給不二,「這是全部。」
不二仔細地雙手接過,份量比想像中略沉,他拉開袋口束繩,裡頭裝有三種面額的硬幣各一。
「上面是塔的紋章,沒錯吧?」不二揀起其中一枚放在掌心,拇指摩娑著銀幣的紋路,偏頭思考著,「我聽說U17建造之初,與一般人之間關係不睦,塔曾短暫發行自己的貨幣,終止之後只留下了最初製造的那一批,流通於特定管道。傳說認為那成為一種信物的象徵,可以在世界各地的塔裡尋求協助,同樣的,擁有這種貨幣的人們如遭遇困難,U17將無償地伸出援手,被稱為『無價的信用』。」
「你很清楚。」手塚低聲道,眼底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情緒。
不二將束緊的布袋重新還給手塚,彷彿那點東西卻有肉眼看上去的百倍沉重,「但我以為這只是傳說。」
「百年前,塔興建之初,哨兵和嚮導這兩個名詞逐漸開始廣為人知。當時堤豐連續換了好幾任元首,一任比一任年幼,大權旁落,國柱傾頹,塔和皇室之間常有衝突,內憂外患不斷,隨著塔和堤豐的貴族逐漸達成協議,國家不再迫害具有哨兵和嚮導能力之人,相對的塔也願意為國貢獻一己之力,兩方代表簽下合約,自此誓言U17不再獨立。」
「這是一般典籍裡的版本。」不二擰眉開口,好像第一次將兩件事串連起來,「印象中因為這段過去,U17成了世界上第一座有正式紀錄的塔……」
「這對許多哨兵和嚮導來說意義非凡。」手塚淡淡地說,「或許隨時間過去,如今逐漸成為傳說,但『無價的信用』確實仍流通於歷史較悠久的哨兵嚮導機構,以及堤豐某些階級之間。」
「您是否在暗示我,您屬於某些階級,或者跟那『某些階級』有所瓜葛?」不二無力地道,「你會跟我出來,甚至不惜動用這樣東西,不完全是因為我吧?」
「對於木手,只是恰好和你持有相同的疑問。」手塚高深莫測地答。
「我並沒有對木手用上太多嚮導能力,畢竟他有攻擊嚮導的前科,我想他大概不怎麼喜歡被人窺探。因此我只確認了木手的目的確實是來兜售東西,打算接著再從別處查,會離開塔純粹是一時興起。」不二的嗓音有點悶,似乎突然發現自己捲進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裡,他試圖摀住耳朵,而後徒勞地放下,自暴自棄地瞪視手塚,微微帶著怒意,「話說國一是誰?千萬不要告訴我,那才是你的本名。」
「不,」手塚否定,意外這竟是不二最在意的地方,「那是我祖父的名字,他也是一位哨兵。」
遠方傳了微小光點閃爍的信號,確認是葵捎來的消息,手塚又繼續往前走。
「原來是爺爺,你像他嗎?」不二順勢問道,手塚輕輕拉了他一下,跨過地面的間隙。
「據家母所言,似乎比父親更像。」手塚耐著性子,盡量客觀地回答。
堤豐的夜晚依舊寒冷,但不二突然感覺一股陌生的暖流從心口淌向四肢末梢。
提起家人的手塚,不僅周身氣場產生了微妙變化,臉上的線條似乎也更為柔軟,他訴說的對象讓他用上了感情,不二明白,其中的差異在嚮導眼裡難以忽視,不二很好奇手塚自己是否曉得?
想起導師身邊的真田中校,雖然幸村私底下總開玩笑說那人裝的是榆木腦袋,講到幸村時卻也差不多是這副模樣。不二心想自己大概尚未觸及手塚逆鱗,膽子也就大了些,「您的母親是嚮導?」
「我的祖母。」手塚說,「比較少見的隔代遺傳。」
「果然一般以哨兵和嚮導組成家庭的比例較高嗎?我們家也是,我的父母是。」不二喃喃地說。這世界上,哨兵跟嚮導由Sg基因控制,哨兵和嚮導的後代可能是哨兵、嚮導或普通人;如果父母其中一方是哨兵或嚮導,則孩子則可能是覺醒體質也可能不是;若家族中都沒有哨兵或嚮導,後代則不會誕生覺醒體質。一般而言,以哨兵和嚮導為親代,結合生下的子代覺醒後能力普遍較好。不二回憶著方才酒館裡旁人的談話,不禁有些迷惘,「桑恩在找到嚮導前就已經完成婚姻了,以我國律法來說,即使婚後遇見適合的嚮導,明明就像是自己另一半的對象,卻都不能再娶,可桑恩也沒有拋棄他本來的家庭。幸村曾說那是個錯誤,那名嚮導當時不願意跟桑恩綁定,即使他們契合度還不錯,但桑恩堅持……他的嚮導沒有另外生下子嗣大概也是這個理由,即使她明白多少人期盼著由領袖哨兵和嚮導結合生下的孩子來繼承王位。」
「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這件事。」手塚緩緩地說,「這個國家裡,甚至世界上其他地方,人們對哨兵、嚮導,以至於社會的運作方式都許多不同的聲音,剛剛也有另一票人對現況樂觀其成。」
不二想了想,他伸手將被吹亂的頭髮拆開重綁,腳下俐落地一躍跨越鬆動的紅磚,「塔中有些人認為桑恩是『mono』論者,因為他雖貴為堤豐的領袖哨兵,卻有非常長的一段時間不曾試圖和嚮導綁定,即使在他已經有過嚮導、卻又失去之後亦然。」
「如果你想尋求我的意見,我會說,桑恩是否真如外界認為的,抗拒和嚮導綁定?個人覺得並非如此。但真相為何,終究要靠你自己去發掘和判斷。」手塚突然停了下來,目光灼灼地凝望不二,他有著一雙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不二恍惚地意識到,自己竟然無法移開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