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嚮導《THRESHOLD 閾值》7
不二做了個夢,他恍惚夢見自己送走佐伯之後,拖著步伐來到一圓球形的空間。
不二背後有著「塔」裡的亮光,眼前卻是一片無盡黑暗,他站在門邊,像是佇立懸崖邊緣,空間深不見底,不曾因不二的到來出現任何光影的蹤跡。不二無意識地開啟通道權限,本來空無一物的腳下隨著他的動作,向前延伸出筆直透明的小徑,球形空間的最低點亮起了萬盞燈,在全黑的環境裡精準投影出漫天星芒,有些區域多、有些區域少,其中幾處的星空雖然乍看熱鬧,與全天球相比卻又顯得黯淡無光。
那些光點象徵著塔中所有傳送通道的激發態,如果真要比喻的話,就像是動物體內所有神經元的匯集起來,進而產生了類似大腦的結構,是塔中獨一無二的存在,極少有人涉足。
不二一直覺得這裡的設計十分浪漫,可惜就算能來到這裡,也沒幾人有足夠的條件穿越這條路。不二閉起眼,放空心神地向前,星斗便跟著移動,他甚至覺得自己能聽到電子於狹窄的線路中竄流時發出的聲響。在失去視力的狀況下保持平衡其實無比困難,但對不二來說卻毫無障礙,他特意鑲在鞋底的一小片金屬隨著腳步不斷拍擊玻璃地面,發出規律的敲打聲。不二暗計著步數抵達通道盡頭,停頓片刻,抬手推開幸村精市房門,發現眼前的場景似曾相識。
聖所媒介人桌上放著一小瓶酒,光線昏黃的房裡瀰漫植物燃燒產生的薰香,那是一種對神經系統有輕微麻醉效果的藥草。
「導師……」不二隨手關上門板,將滿室星點隔在身後,輕手輕腳地來到幸村跟前,囈語般地喚了聲,同時眨著迷濛的眼凝視著他的導師。那個氣味對不二來說實在太濃烈了,少年點地的單膝陷入厚重紮實的毛毯織料,腦子一片昏沉,他不禁偷偷地深吸口氣,瞬間感到鬱積在胸腔裡的東西無形消散了許多。
幸村垂下眼眸,爐裡原料將要燃盡,那對幸村來說是藥物的氣味,對不二而言卻好比容易上癮的毒品。幸村很少允許不二在這種時候到他的房裡來,但此時,他望著少年的臉色,彷彿天崩地裂般的神情,嘆息著打消了揭穿不二小小心思的念頭。
「送走了?」幸村問。
「是。」不二低語,目光似乎在極端遙遠之處,他蹲踞於幸村面前,溫馴地任由幸村伸手抬起他的臉。
「經過這次之後,你還願意繼續嗎?」幸村凝視不二,語調柔軟而低緩地問,「你的嚮導能力在審問犯人上可以有非常傑出的表現,但這工作不僅辛苦,甚至幾乎沒有嚮導願意在尚未找到哨兵之前獨自踏入拘留所,更別說是深度位於海平面下三百公尺,處處關滿受刑人的黑牢。」
「沒關係,讓我繼續留在『聖所』就好。既然虎次郎離開了,那我留在這裡就是保證我們不再碰面的最好方法,做什麼都沒有區別。」不二按捺不住地動了動,幸村指尖的冰涼觸感霎時又讓人找回了些許神智,眼角逐漸濕潤,四肢即將失去知覺前,不二聽見自己這麼回答。
「你當然可以留在『聖所』,周助,留在我身邊。我需要你,當時機來臨,『聖所』也會需要你。」幸村道,指腹輕撫著不二細滑的面頰,像是在提醒他抵抗房裡那股氣息的誘惑。
「好的。」不二木然地說。
「願你不會恨我如此安排。」幸村眼裡滑過一絲愛憐,「如果將來……如果我曾告訴過你的那人又回到塔裡了,記得無論用任何方法都要讓『他』留在你身邊,但永遠別和『他』結合,好嗎?記得我說的話。」
夢境到這裡戛然而止。不二瞠目,一滴淚水擦過他的臉頰,消失在髮際,天花板熟悉的紋路映入眼簾,他一下子坐起身,發現手塚的長風衣從自己肩頭滑了下來。風衣的主人依然坐在昨天的位置,雙手環胸,背脊挺得筆直,閉著雙眸小憩,男人臉上稜角分明,彷彿一尊完美無瑕的工藝作品。
從窗外透進來的天色濛濛亮,似乎太陽已經準備升起了。不二環視四周,景象和他昨晚失去意識前並無不同,不二仔細審視著屋內,確認每件物品的外觀和他心中印象一致,最後將視線停留在面前的男人上。夢裡幸村最後的告誡仍清晰地烙印在心底,『永不』,幸村說,這個詞彙自他的舌尖吐出時,彷彿一朵含苞的白花在下半夜裡帶著水氣驀然綻放,不二能感受到其中強烈的感情。夢中的場景似乎曾真實發生,卻意外為熏香氣息與漫天星斗深深封印,直到此刻才又被某些原因揭開,而不二懷疑,若幸村當時心平氣和地和他說話,沒有留下名為「憎恨」的蛛絲馬跡,或許那晚一過,他便再也不復記憶。
Tezuka Kunimitsu。導師口中的那個人,不二不明白自己第一時間怎麼會沒有想起來呢?不二在無聲地心裡一字一字重複著他的名,沒消幾秒鐘,手塚便緩緩地睜開眼。
再度和手塚四目相接時,不二胸中微微一顫,手塚的眼神就像對他完全陌生,或者說即使他望著不二,少年的身影卻沒有真正進入他的眼底。昨天手塚說的是他們「還不熟」,不二沒想過這個溫吞的字眼竟有讓他懷念的一日。
不二選擇忽略那種奇異的感覺,「您該離開了,我送您出去。」他開口,剛睡醒的嗓音有些黏膩,不二歛了歛笑容,他一把掀開蓋毯,赤足踩上地面時,忍不住縮起腳趾打了個哆嗦。
手塚不發一言地起身。剩餘的半杯茶水放置一夜後已徹底涼透了,不二繞過小桌走近,發現自己幾乎只到手塚的肩膀,他必須要抬起臉才能凝視面前的成年男子。手塚靜靜地接過不二懷裡的風衣套上,動作一氣呵成、不假思索,不二定睛一看,鏡片後的深色雙眸全然空無,彷彿沒有焦距。
不二心裡掀起一陣慌亂,他忐忑地將手塚送入傳送間,手塚立即轉過身來面向通道,不二疑惑地順著手塚的視線而去,發覺他正越過自己,專注地傾聽高塔吹起的颯颯風聲,一大一小的影子展翅從不二房間的窗外掠過。
「那的確是『零』。」幸村若有所思地道,他分神瞅了自己學生一眼,少年的臉上的神情看起來罕見地迷惘,隱約又有一絲絲亢奮,好像某種全新、誘人的事物擺在眼前,卻只給你看了一眼,不得其門而入,讓這個人稱天才的孩子一下子無從抒發心裡豐沛的情緒及感觸。「印象中手塚的精神嚮導恰好是隻獵隼,沒錯吧?弦一郎。」
「嗯,很久不見了。」真田雙手握拳放在腿上,直盯著面前的棋盤。
「叫『零』嗎?」不二喃喃重述,右手沒有停歇。
「聖所」一間私密交誼廳中,不二和幸村坐在同張長椅上,兩人的肩膀向著同側,相隔不到一隻手臂的距離。不二的炭筆飛快地來回滑動,在粗糙的紙面上發出沙沙聲響,他頓了頓,毫無預警地撕掉畫到一半的圖像,翻開全新一頁,頭也不抬地重新勾勒起來,地上已經疊散了好幾張未完成的草稿。「其實我並不是第一次見到。」
真田聞言,終於抬起頭,發現幸村正帶著複雜的神情望著他,兩人趁機交換了視線。真田一手調整帽緣,遮住臉上瞬間閃過的變化,輕描淡寫地開口,「如果我記憶正確的話,『零』並不是那麼容易見的精神嚮導。」
「您的意思是?」不二暫時放下畫筆,移開目光,身旁的兩人卻早已重回期局之中。不二檢視地面上的畫紙,隱約可看出一猛禽正以各種凌厲姿態於空中翱翔。
「意思就是,手塚的精神嚮導並不是所有人都能見到。有些人即使手塚有意讓他看,甚至明確地告訴他『零』就在眼前,那麼大一隻獵隼也還是有人什麼都看不見。」幸村簡單地道。
不二怔了會兒,「那我也……?」
「嚮導怎樣我不清楚,」真田有幾分嚴厲地打斷不二,「但從未聽聞哪個哨兵連自己的精神體是什麼都不曉得,卻還能有超越多數人的傑出表現。」
幸村忍不住笑了起來,連拿著棋的指尖都微微顫抖,「弦一郎在誇獎人呢,好難得。不過我認為他說得對,周助,不只我們,連你自己都不曉得你精神嚮導的型態,這種案例少之又少。若不是狀況特殊,我還真想過撤銷一年前破格頒給你的那張結業證明。」幸村說,若無其事地破了真田設在盤面上的陷阱。
「如果您撤銷,我現在就什麼也不能做了。」不二微笑,毫不在乎地攤手重新拾起畫筆,在獵隼的眼部塗塗抹抹,「只能繼續賴在您身邊無所事事。」
「誰知道你真的可以撐過來呢?」幸村道,「當初為了佐伯,要求我讓你在沒有精神嚮導的情況下提前結業,以正式嚮導的身分出入黑牢;現在又為了貪圖高處的景色自願搬進頂層,監管計算機及傳輸點的運作狀況。」
「您確實也需要人這麼做,不是嗎?」不二反將一軍道,「既然我可以做,當然由我來,對您並沒有損失。」
「是,但幸村的意思是,最好你別後悔,」真田不禁接話,「我們可沒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執行。」
不二沉默,不著痕跡地和幸村拉開距離。
幸村望了少年一眼,與其說怕不二後悔,其實他還比較擔心不二做出傻事。真田說錯了一點,如果有什麼不二不願意做,大概無論誰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很難令他就範,但如果是拿刀架在其他不二十分重視的對象身上,卻又完全另當別論了。
好不容易才樂見其成地讓周助送走一個佐伯虎次郎。
幸村轉移了話題,「說說I 1030的情況吧?蓮二認為那是最難一個點。」
不二安靜片刻,聳起的雙肩逐漸放鬆,他轉身,調成傾斜幸村的方向,「除了位置有點麻煩,其他地方場勘前都處理好了。我已預先從頂層的計算機將『百腕巨人的守衛』嵌入I 1030原有的系統程式中,只差必須實地在那裡用管理員身分進行權限驗證。」
「如果I 1030完成,看來其他地方也用不著多久了。」幸村淡淡地道,向後倚在椅背上,靠近不二低語,「雖然現在幾乎已被棄置不用,但畢竟是『塔』裡唯一一個只需兩個『是』就能進出塔的傳送點,拿下它對我們來說至關重要,我一向相信你可以。」
「這樣說的話,您當初為什麼不給我O 1029的權限呢?」不二在極近之處毫不退縮地回望幸村,「聖所裡全部的通道皆以兩組不同的機制進行加密及命名,凡『進入』一律以I為代碼開頭、O定義為『離開』,因此必須同時擁有成對的權限才能『進出』。雖然隧道中的傳送點只有一道門,卻同樣需要兩個一組的代碼與權限,我的I 1030為『是』、O 1029為『否』,究竟是哪裡搞錯了,或者您打算把學生一輩子困在塔裡?如果您願意的話,昨日我就不用這麼大費周章了。」
幸村勾了勾嘴角,「親口說想留在塔的人……應該不是我吧?」他貼在不二耳畔,吐出絲絲氣音。
真田輕咳一聲,不二隨即退開些許,幸村則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
「我們沒多少時間了。」真田道,臉上面無表情。「召集令頒布至今一個多月,陸續登塔的比預期中更多,第一時間沒有回來的,也不用指望他們認同我們的理念,但以目前塔中暫時收留的哨兵和嚮導數持續增加來看,應該很快就會引起輿論懷疑,咱們把『兵器』大量聚集在U17到底有何居心。」
「蓮二的意思是,頂多撐一個月。」幸村說,「一個月內一定得讓局勢有所不同,我也不打算給各位更多的時間。如果內閣恢復了對塔的絕對命令,事情就難辦了。跡部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老跟我不對盤,一旦他重新掌權,改革又會被迫停滯。國家可沒那麼多位元首好死,眼前天賜良機,我們得比任何人都早一步追查出幕後黑手。」
「比嘉的刺客從上週被拘留至今,再28小時就滿七天了。」不二思索著目前的局面,盤算還有哪裡可以下手。幸村不愧是「神之子」,他的策略向來縝密,不二沉吟著,「28小時內必須弄清楚他闖入塔裡的意圖,扣掉夜間及法定不得偵訊的時段,我們所剩無幾。」
「你認為他明白內情?一般的嚮導問不出所以然嗎?」
「其實我不曉得,」不二搖了搖頭,難得無法肯定地回答導師,他望著素描本上獵隼仍然空白的眼睛,總覺得好像有某些東西一閃而逝,卻怎樣都抓不住,「我昨天有稍微見過他,木手永四郎,是個富有企圖心的男人,不能說他沒有惡意,他攻擊好幾名試圖審問他的嚮導,但就是性格太直接了,感受不出他能藏抑什麼。」
真田皺眉開口,「你能弄清這一點嗎?」
「他目前是另一組裡一個叫觀月的偵訊對象,不歸我負責。」不二道。提起那個和自家弟弟十分親近的嚮導,不二不禁皺了皺眉,似乎裕太可能離開自己或獨自往哪裡去,對目前的不二來說都是個困難的決定。
「如果周助需要再留他個幾天,讓他去蹲黑牢也並非不可行。」幸村幽幽地接腔,「只要放出風聲,想必他的同伴會趕來搶人,到時候名正言順地將那群人一網打盡後,還怕缺情報嗎?更別說是否超過法定拘留期限的問題也能迎刃而解。」
「但我不希望上用這種手段。」不二的嗓音難得強硬,「您不信任我嗎?」
幸村嫣然一笑,「只要你能在28小時內答覆弦一郎方才的要求,我當然不會過問。需不需要我找人幫你疏通一下,待會兒直接見木手?」
「我明白了。」不二說,「查出他為什麼出現在『井』邊就足夠了吧?」
「當然,」幸村別具深意地打量了不二一眼,「你被誰問了相同的問題?」
不二不解,「誰?」
「例如手塚國光?」幸村雙手環胸,他對面的棋士似乎陷入了困境,遲遲無法做出抉擇。幸村揚起一手按著自己的頸部,中指在皮膚上畫圓,「綠菟絲的晶片昨夜被別人誤觸,那時候你們在頂層。你因為傳送線路被吃頻,就帶初次交談的手塚進你房間?甚至感情好到連我給你的東西都可以讓人隨便碰了?」
不二蹙起柳眉,他從原本拄著臉安排構圖的姿勢中迅速抬眸,炭筆不經意地在他頰邊留下一小片灰黑的痕跡,「老師,柳上尉說是您要求我去『井』邊和對方接觸的,我想我應該沒有誤會『開戰』的意思?其次……我並不知道手塚上校昨夜有碰到我。」
見幸村不吭一聲,不二略感無奈,冷靜下來後,卻又不免覺得好笑。每當這種時候,不二總能清楚地意識到旁人帶著敬畏或不可思議地在談論的那些,幸村精市,堂堂聖所媒介人,與自己的關係亦師亦友,甚至不二認為,他們之間或許遠比這四個字來得複雜。
不二歪頭想了想,「老師,昨天的追擊是您的安排?其中一名哨兵好像不小心被手塚上校解決了,另外還有一對哨兵和嚮導,他們從一開始就互換身分,可惜我沒能立刻看出來。」
「切原赤也,未登記的哨兵,如果敗給手塚,他也不過爾爾;另外已結業的哨兵和嚮導,柳生比呂士與仁王雅治,他們都是第一批回應了召集令的一員,這樣差不多都到齊了。手塚亦然,即使他是個意外,我仍希望在最大的限度內他別來干擾我們,最好還能為我所用。」幸村優雅地凝視著面前的棋局開口,「『必至』,弦一郎,下一手就是『將死』。」
「太鬆懈了!」真田冷著臉喝道。
幸村捧起茶水飲了一口,「你去把拘留所那邊的事情安排一下,暫且讓周助陪我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