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嚮導《THRESHOLD 閾值》6
不二套上手塚的外衣後,兩人便往最近的傳送點移動。隧道中的I 1030只能供他們折返「塔心」,如果還要去別的地方,就必須再從塔心轉換其餘的傳送點。似乎不二和手塚都不認為,兩人現在的狀況適合同時在「塔心」移動,因此誰也沒提議過要從I 1030離開訓練場。
好在手塚確實是U17結業的哨兵,他不僅對場地的死角瞭若指掌,加上上校的軍階,沿途沒有遇到任何阻礙。時值太陽西下,偌大的訓練場在不二看來已經有些光線不足,可對擁有卓越五感的哨兵來說卻是綽綽有餘。不二在『聖所』兩年,還是第一次踏入哨兵專屬的領域,每每忍不住好奇,欲抬頭張望,就會立刻接到手塚警告的訓斥。
手塚慣用的十之八九是左手,不二默默地想,並暗自對此發現感到滿意。
一路上手塚都要求不二走在他左側,哨兵訓練場上有許多特殊設計的地形,高低落差明顯,如遇到較難穿越的路徑,手塚會適時出手引導。基本上手塚做事以右手為主,但他對從左邊來的突發狀況反應明顯快些。雖然身上還滴著水,手塚卻依然挺胸走得十分自然,大約拜他這股氣勢所致,即使幾個年輕哨兵發現了兩人的蹤影,也頂多條件反射地和手塚行禮,沒有任何人過問和不二有關的問題。
「你在找誰?」手塚在不知道第幾回企圖阻止不二目光飄移時,實在忍不住開口。
「裕太,」不二漫不經心地說,視線並未從場地中挪開,「我弟弟,還有一個叫越前龍馬的孩子,兩人都很可愛呢。」
「不二裕太嗎?年紀多大?」手塚問,一眼望去沒有哪個人的相貌看起來和不二有親緣關係,越前龍馬手塚倒是認得。然而不二看起來很小,手塚沒想到還有一個已經覺醒為哨兵的弟弟在「聖所」裡。
「15歲,快結業了。」
不知是因為說到「弟弟」,或者是弟弟即將「結業」,不二的嗓音聽起來似乎比剛碰面時活潑不少,「確實是平均年齡。」手塚接道,停頓了一會兒,「和你差很多嗎?」
「小我一歲而已。」不二笑著直視前方回答,半晌,突然一手扯著手塚的衣袖靠近,「手塚,似乎有人一直跟著我們?」
「我知道,跟一陣子了。」手塚波瀾不驚地說,他垂首,只看見不二罩著帽子的頭頂,心裡對他敏銳的觀察力生出幾分讚許。手塚小心扳開不二的手,並主動握住不二手腕,那的確是屬於少年的體格,比起手塚所熟知的哨兵都來得纖細,肌肉線條柔軟中帶有力量,但應該不是以體力或耐力取勝的類型,「你需要迴避吧?可以跑嗎?」
「算蠻能跑的,我原本是運動員。」不二道,他嘗試地動了動,發現手塚貌似無意放開他,於是抬起頭。手塚能看到他勾起微笑的唇線。「但進入『塔』之後,才發覺自己根本無法和多數的『哨兵』相提並論。」
「那就夠了。」手塚說,估量著下一步,「對方有多少人?」
「至少兩名哨兵和一名嚮導,六點鐘和九點鐘方向,嚮導並沒有跟著我們移動……」
不二話語的餘音未落,手塚已經攬住他腰,如箭矢一般地衝出去。
「你牽制他們,我們換傳送點。」手塚靠在不二髮頂說,狂風呼嘯著遠去,似乎不只一個人跟了過來,「做得到就給個信號。」
不二雙腳騰空,從最初的震驚找回自己,作為回應,不二深吸一口氣後閉眼,他搭上對方的肩,同時大量釋放精神觸角,試圖干擾離兩人位置較近的「嚮導」,嘗試藉由嚮導之手進而影響「哨兵」。類似的事情不二做過無數次,凡綁定的哨兵和嚮導幾乎都有這個弱點,除了現任的塔心之主。
不二找到了那個嚮導,身旁並無他人,因此得直接從該嚮導下手,但一接觸到對方,不二赫然發現那名嚮導精神圖景的格局似乎有些奇怪,範圍也比一般人來得略小,甚至一時間找不到和哨兵的相連之處。不二曾聽幸村說過某些嚮導或哨兵具有這類特殊的精神圖景,十之八九具多重人格,但他也是初次遇到。
手塚非常安靜,他舉手投足都迅速且精準,要不是哨兵的天賦異稟,就是經過了大量的反覆練習,帶著不二移動的過程中幾乎沒有不穩或晃動。甚至在手塚身邊,不二能感覺到環境的雜音降低許多,而手塚本身的情緒波動則始終維持某種程度的恆定。
這的確足以作為戰爭武器,很少獨身的哨兵能有如此表現。不二想起了柳的傳話,『要開戰了』,如果此言為真,不難理解幸村為什麼對這人的意圖和舉動如此防備。
話又說回來,對於應該是第一次在「井」邊遇到的陌生嚮導,手塚緘默的程度令人起疑。不二不曉得為什麼手塚沒問、也不曉得他是否打算何時追問,對於不二的種種,只一句「聽幸村提起」便草草打發。
不二集中心緒,決定暫時放棄那名嚮導,轉而窺探並攻擊哨兵。這麼做的風險必然大些,嚮導對精神攻擊較為敏銳,若先從哨兵下手,雖然可立即見效,但通常會讓綁定的嚮導察覺並有時間做出回應,如本身能力許可,不二傾向選擇直接牽制嚮導的作戰方式。
不二逕行改變了攻擊對象,下一瞬間,他溢出短促的低吟,很快地在手塚懷中不自然地蜷起身。
手塚瞳孔縮小,不自覺地加重手臂的力道,如獵豹一般靈敏地旋身,踩上眼前的牆面,藉反作用力一躍逼近最靠近的跟蹤者,轉眼便來到對方近處,年輕的跟蹤者蒙著面,似乎沒料到會有這一招,愣了一下隨即閃避,消失在手塚可觸及的位置。
手塚望了他離去的方位一眼開口,「六秒鐘。」
片刻過後,哨兵訓練場中的野戰練習區傳來連續爆破的聲響。
「……你做了什麼?」不二昂眸,沙啞地問。
手塚沒有理會,他能感覺到不二貼著他的體溫有些升高,手塚快速地思考著現有資源,啟動了身上的私人通訊裝置,「乾,我是手塚。回答我,是否能信任你?」
「稍等,」另一端的男人很快地作出反應,線路那端隱約傳來步行移動的雜音,接著背景趨於安靜,「上校,我不知您為何出此問題,根據我的數據顯示……」
「長話短說。」
「悉聽尊便,上校。」
「很好,你現在能入侵塔的監視系統嗎?請找出一條最少人行走的路徑,我們要到『聖所』,不方便開口的話直接用指令碼的形式發給我。」
「傳送點的使用呢?」
「許可。」
「給我兩分鐘。」乾說,語中帶著興奮,直接切斷了通訊。
手塚刷開權限,和不二踏進傳送間,不二看著手塚,哨兵的呼吸節奏比平時稍快,但仍仔細冷靜地輸入乾傳送的指令碼設定移動程序,傳送間微微晃動之後陷入寂靜。手塚皺起眉,所有預設路線都顯示「吃頻」。
「被追蹤了。」不二道,他的臉色依然蒼白,但神情已經恢復到原有的警醒。不二繞過手塚,十指飛快地在面板上移動,調出所有線路的佔用情形,「往聖所的路線幾乎都被吃,他們大概算準我們移動的路徑,搶先佔用了這些地方,試圖困住我們。」
「意思是乾不可信嗎?」
不二搖了搖頭,他盯著操作面板思索,「乾貞治嗎?他是情資處成員,只能說或許有人比他魔高一丈。依照這個吃頻的量,這些人極有可能並不在傳送間中,而是圍堵在我們的傳送間外,透過遠端遙控輸入指令碼。如果他們先要求排程到該點,除非他們有比塔心之主更高的權力,否則依照跡部制定的連續傳送上限180秒,一定對後來進入傳送點的我們較有利,如果能夠撐到對方被系統強制遣返,我們還有可能在最後一刻踏進聖所,要賭嗎?」
「我不希望冒險。」手塚推了推眼鏡,看不出臉上的情緒。
「那就到頂層。」不二果斷地伸手。
「不!」手塚擋下不二,幾乎是靠在他的耳邊吼出來。
不二咬牙,靈巧地旋身掙脫手塚桎梏,一個箭步便衝到傳送間的操作鍵盤上輸入一長串的指令碼,他比手塚更敏捷,分出部分精神觸角絆住手塚,最後在手塚終於掙脫,撲過來前鍵入「執行」,傳送間發出了一陣啟動的聲響。
「不二周助,」手塚冷冷地說,一把扣住不二,他清楚感受到自己體內高漲的憤怒,此話一出,他便好似分成了兩個自己,其中一個血脈噴張,心律和五感都到達極限,彷彿戰場上瀕臨狂化的前兆﹔另一個自己卻只是冷眼旁觀,直到視線落在他抓住不二的左手——同時也是不二的右手上。即將入冬空氣非常乾燥,經過這麼一跑,兩人身上的溼氣早已蒸發得所剩無幾,反而是不二擦傷的部分開始滲出淡色的水珠,散發著嚮導血的氣味。瞬間手塚意識到,自己生平從未用這種語氣對人說話,強勢而威權的,充滿脅迫性。
手塚倏地咬住舌,暗自吸了一口氣並吐息,不二的精神觸角正好在此時穿過了手塚的精神屏障,無聲的梳理。
手塚閉眼,專為哨兵設計的傳送間即使正高速運轉,產生的噪音數值仍非常小,手塚強迫自己專注在那種聲音上,直到兩種視野合而為一,他略微低頭,凝望著不二,「你知道……你知道如果沒有頂層的出入權限,硬是穿過通道會造成什麼後果嗎?」
「我明白。」不二平靜地對上他鏡片後的雙眸,透過手塚深色的瞳,不二看見了那隻美麗的獵隼,手塚跟「牠」有相似的眼睛。不二想,慢慢收回了他的精神觸角,「他們追不了這麼遠,就算他們過得了『塔心』那關,也沒那麼容易通過幸村老師所在的『聖所』,頂層遠高於這兩個地方,是最佳選擇。何況我對傳送間下了更複雜的指令,我預設傳送間的路徑會隨機在這兩個地點反覆穿梭,料對方也沒辦法輕易追蹤。」
手塚定定地望著不二,瞳色水藍,年僅十六歲,尚未綁定哨兵的嚮導,似乎對這種狀況異常熟練,栗色的髮絲以男孩的標準來說略長,隨著不二仰起頭的動作,髮尾不時掃過他的肩膀。手塚無奈地發覺,在這種情況下,不二竟然還能直衝著自己笑。「如果有什麼萬一,記得跟緊我,我的出入核准級別很高。」手塚聽見了自己妥協的聲音。
「哦,聽起來真可靠。」不二瞇起眼說。
聖所裡全部的房間或處室基本上都有兩扇門,進一道、出一道,少數則是只有一扇門,以欲通行者的穿越方向區分,皆以兩組不同的機制進行加密及命名,設置傳送點時亦然。從傳送間欲抵達另一個空間時,必將經過一個通道關卡,凡「進入」一律以input的I大寫為代碼開頭、output的O定義為「離開」,因此必須同時擁有兩個關卡的權限才能「進出」,這點手塚是明白的。可剛從跡部手裡獲得將近塔內所有通道出入權,理應來去自如的手塚國光卻忽略了一個根本的問題。
當傳送間的指令碼全數跑完,時間久到手塚覺得足以讓他繞塔跑上十圈後,手塚終於相信不二確實編寫了非常難纏的傳送指令。
手塚?不二的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
手塚聞言垂下視線,發現不二面色古怪地望著他,神情甚至有些擔憂,他一手拉住手塚的左臂,「你剛陷入神遊了。」
傳送間運轉停止,門扉從牆面的裂隙中滑開,重新連接上一條安靜而陌生的單向通道,手塚來不及回應不二,便下意識地將人往身後送,謹慎地刷亮了自己的識別權限。
這是第一個錯誤,通道底突然炸開刺眼的火光,大規模的攻擊接二連三地朝傳送間洶湧而來。手塚警覺地下意識地遮住眼部,他背對通道,同時護住不二,開始嘗試摸索地朝傳送間輸入新的指令碼,然而這是第二個錯誤。
「不,手塚,讓我來!」不二急促地說,可身前的哨兵全然不為所動。不二試圖推開他,沒想到手塚幾乎是用盡全部的力量將他死壓在牆上,不留一絲縫隙。情非得已,不二在心裡道了聲抱歉,迅速地釋放出大量的精神觸角,熟門熟路地穿過手塚的精神屏障,一瞬間,對方便抱著左臂不支地跪了下來,不二睜開眼睛,無畏地直視著面前通道裡的景象,咬字清晰,「星火花!」
一切歸於平靜,不二通過了權限驗證。
手塚望了不二一眼,發現那雙澄澈的眼睛也同樣在凝視他。手塚窘迫地移開視線,當然不二也有同樣的感覺,但相較之下,他在這方面的調適能力似乎比手塚好。
「對不起,這裡是我的房間。」不二艱難地說,「抱歉事態緊急,沒有先告知你。」
「不用,」手塚生硬地道,站起身,想著這解釋了為什麼不二最初能義無反顧地說要去頂層。「這牽涉到個人隱私,你確實沒有義務告訴我,何況我們還不熟。」
還不熟。這個詞讓不二打從心底笑了一下,「『星火花』是我寫的防衛系統,跟塔通用的程式可能不太一樣。」不二望著手塚的側影,想想又補充,雖然他覺得事已至今,現在說明可能有點多此一舉。
「我知道了。」手塚接腔,他看起來似乎釋懷一些,轉頭將目光放在不二身上,「非常有特色,很具個人風格。」
「也很實用?」不二語中帶著笑。
「我承認。」手塚看向不二,肯定地說。
「喝茶好嗎?」不二突然跳了起來,他跑進廚房,順手沿路點亮房裡的燈。或許是考量到哨兵過分敏銳的視覺,他沒有立刻將大燈打開,反而只開了裝置在房間四周,靠近地面的間接照明。
「不必忙了。」手塚說,「你好些了嗎?」
「嗯,不小心中了計,是我大意了。」不二輕快的嗓音從手塚看不見的地方傳來,「剛剛有一組已綁定的哨兵和嚮導,我一開始發現那個嚮導有問題的時候應該多留意些,而不是貿然地轉為攻擊哨兵。」
「怎麼回事?」
「那兩人進行了非常高明的偽裝。」
「偽裝?你是指……」
「互換,」不二道,他笑咪咪地抱著好幾種青綠色包裝的餅乾和仙貝走出來,「他們偽裝成彼此,扮演對方的角色卻看不出任何破綻。因此一開始我認為是嚮導的那人其實是個哨兵,以為是哨兵的那位才是嚮導,被擺了一道。抱歉,反而給您添麻煩了。」
「盡力而為就是好事,」手塚嚴肅地說,「但不要大意。」
「謝謝。」不二笑了笑,一股腦地將懷中的東西塞進手塚手裡,「吃點東西吧?你得等天亮才能回去,『星火花』一旦啟動,通道會在兩小時內限制進出,委屈手塚上校今晚待在這裡。太陽升起之後應該就沒問題了,『塔』可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喔。」
不二莫名其妙地作結,讓手塚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甚至錯過了退還那些零嘴的時機。不二一溜煙地踏進另一個隔間,手塚自知自己是客,不好跟著不二忙進忙出,只好瞇起眼,仔細地聆聽窗外的風聲強烈拍擊塔壁,再從不二住處的窗口滑過。
手塚甫進門便看見一扇對外窗,從這聲音的強度不難判斷,不二的房間名副其實地位於塔的「頂層」。
「你一個人住這麼高的地方?」手塚語氣中透出明顯的不解,印象中頂層多放著處理「塔」各種訊息的電子計算機中樞,一般人根本沒有進出的資格,除了聖所負責人、塔心之主和塔的領袖外,居住區通常分佈在地面上下五層以內才對。手塚飛快地環視了下周遭,並沒有太多物品,乾淨、整潔但是溫暖,椅子上斜放仙人掌造型的抱枕,窗台邊點綴著小盆栽,可以看出生活的痕跡。
不二一進入房內便再無顧忌地將臉露出來,披著對他來說過長的外衣在房裡走來走去。先是搬來椅子給手塚坐,然後又匆促地收拾工作桌上四散的鉛筆和素描紙,還一邊顧及在爐上滾的水,看來他確實有心要替手塚泡茶。
手塚強迫自己別過頭,斟酌著措辭,溫和地開口,「塔的高處常年刮著很強的風。」
「是的,不過我沒有關係,」待不二終於端出茶盤,又是那付和煦的笑容,「我不是哨兵,風聲對我的影響並不大,我很喜歡這扇窗看出去的景色。對了,你剛剛在訓練場上說的『六秒鐘』是什麼意思?」
「啊,那叫『絕對預告』。」手塚開始覺得,他好像有點難適應這張笑臉。
「絕對預告?是哨兵的某種特殊能力嗎?」不二歪著腦袋重述,一臉興趣富饒。他將茶盤擱在小桌中央,轉身脫下手塚的長風衣至門邊掛起,徬佛想起什麼似的,忽然低頭看了下自己的裝扮,「唔,我先去換個衣服好了。手塚您就自便?不必太顧慮我。」
手塚頷首,見不二踏著輕快的步伐離去,心想或許他真的沒問題了吧。
小桌上的熱茶冒著白煙,其中一杯已經被添入了八分滿的茶水,散發著玄米淡雅的香味。手塚將懷裡的物品一一卸下放在茶盤旁,小桌整齊地擺著精緻的點心和茶水,看起來還真有幾分模樣。手塚注視面前的沙發片刻,最後選擇在不二從工作桌旁搬來的木椅坐下。
當不二一身清爽的出現時,發覺手塚解開了最上頭的鈕扣,正襟危坐地似乎在等自己回來。
「對不起,」不二沒頭沒腦地說,他在手塚對面的長沙發上落座,埋著頭伸手替自己倒茶,並將溫的那杯推給手塚,「剛您的手……對不起,我一時情急。啊,這杯可以嗎?記得哨兵好像不能喝太燙,我就先倒了一杯放涼。」
「謝謝。」手塚的視線在不二身上繞了圈,看起來的確就是十幾歲的男孩,方泰然地接過,抿了一口,的確是適宜的溫度,「我明白,反正是以前的事了。」
「您是因為手傷才離開塔?」不二遲疑片刻,還是忍不住輕聲問。面前的手塚聞言,挑起一邊的眉。「抱歉,我擅自看到了一點點。」
「那不關你的事。」手塚淡淡地說。面前的嚮導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兩次穿過自己的精神屏障已讓手塚有些意外,沒想到不二的精神感應能力還能在短時間內透析他人的精神圖景,甚至運用「暗示」將自己帶回了受傷的那一刻。
手塚想起在哨兵論壇上放出來那篇由不二撰寫的報告,一開始是聽越前龍馬提及,因此手塚在瀏覽論壇的時候見到那火紅的標題便稍微瀏覽了一下。裡面嫌犯供詞完整、案件分析精辟,甚至還有關係人物的肖像畫,不二周助不僅能參透一個人的想法,甚至可以觀看他人的思想或記憶,並將之巨細靡遺的呈現出來。手塚不禁翻出相關連結,將過去幾篇不二的文章也一併讀過。
若手塚原先只是驚訝於這兩年幸村收了個能力不凡的學生,此時便是有些戒心。比照幸村在和不二相同年齡的時候就幾乎已和真田在一起,只差走進最後一層關係;以及他們三人一從聖所結業後就從軍,幸村屢屢立功一路晉升,種種因素導致手塚最先並沒有將不二的嚮導身分放在心上。或許還有其他原因,如不二在編寫指令碼方面的卓越表現奪走了手塚的目光。無論如何,經過這一連串的事件後,手塚不得不相信,小看不二的人或許得吃上一番苦頭。
手塚盯著自己面前微溫的茶水,不知怎麼想起了不二方才的舉動,他似乎對哨兵非常熟悉,如果這名少年未來有了綁定對象,應該能很快地爬到更高處吧?手塚重新抬起頭,默默地修正他原先看待不二的角度。
「確實。」不二接口,他的指尖在濕潤的杯緣來回滑動,「是我不該過問。」
「或許那就是你嚮導的天賦。很多嚮導天生便具有這種能力,尤其未綁定的嚮導通常無法完全克制自己。」手塚說。而你只是比他人更突出,手塚在心裡註腳。
不二彎起唇線,成為一個弧,「這也是你的『絕對預告』嗎?」
「什麼?」
「洞悉現場一切狀況,以達到類似預知未來的能力。」不二肯定地說,上身向後貼著椅背,「你知道當時在訓練場中有人在做掃雷訓練,估計六秒鐘內會因人為失誤而爆炸,才故意把那名哨兵往該方向逼。你的『絕對預告』如果不是超能力的話,應該是這個原理?在我看來,倒是一種哨兵式的處世態度。」
「你的想法很有意思。」過去沒有人這樣和手塚說過話。手塚端詳著面前的小輩,發現不二正無所畏懼地回望他。「你並不怕我。」
「你是手塚國光,不是嗎?你告訴我了。」不二道,他撕開一包仙貝,姿態怡然地蜷在沙發一角。
「就這樣?」
「還有就是,幸村導師和我說過你。」不二的眼裡閃過一絲情緒。
手塚不禁昂眸,「他說了什麼?」
「手塚傍晚這麼對我說話的時候,我並沒有追問吧?」不二笑道,渾身卻散發危險的氣息,「我沒有追問導師和您說了我什麼。」
「這是個不討人喜歡的說法,我承認。」手塚停頓了一會兒,「兩年半之前我曾在U17,跟幸村、真田一起工作。」
「那時候手塚在哪?」
「塔心,你應該看見了吧?跡部。」
「嗯,他要求和你進行『神前演武』,最後擊敗你獲得了首席哨兵的稱號。」不二也不隱瞞,「那時候前元首還活著?。」
「是,不過那人的嚮導當時就已經過世了。」
手塚沒有太多顧忌,慢慢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自己。
不二安分地聽著,手塚說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內容,例如「塔」和以前有什麼不同,例如乾在手塚離開情偵室後曾主動和手塚聯繫,表示可以提供協助等,兩人斷斷續續地聊著打發時間,期間手塚幾乎不曾問起不二的事。
不二可以感受到面前的男人大概很少說這麼多話。不二帶著笑,沒有再輕率地動用嚮導的能力。至少對現在手塚不需要,不二想。
從手塚申請歸塔的消息一傳回U17便掀起了軒然大波,接著手塚歸來,幸村防他防得緊,直到現在手塚意外地和不二一起困在層頂,真正產生一些互動後,不二才赫然明白,為何手塚對自己至今都沒有太多的疑問。
當幸村和跡部都為了「塔」的未來汲汲營營時,手塚之於「塔」就像是個過客,他對「塔」、「聖所」以至於「哨兵」或「嚮導」的現狀沒有任何執著,甚至他也不具過分的好奇心。所以關於不二周助是誰?他在做什麼?他為誰而做?這些問題在手塚眼裡都顯得毫無意義,根本不值得一提。
手塚說,不二並不怕他,不只針對不二將手塚輕易地帶進頂層,還包括不二竟然能如此輕鬆自在的談話,然這一切都是根據手塚能親自接觸到的層面下的評論。不二不怕手塚,一方面是幸村曾和他說了許多,當然那些都不能讓手塚知道。另外一方面是,其實大部分的哨兵很難對嚮導不好,就某種程度而言,那是天性,但不二不想說。
事實是一回事,開口點破又是另一回事,不二不希望這句話聽起來或許會讓人覺得他別有意圖。
據說對一般哨兵而言,「嚮導」是既珍貴又危險的資源。事實如何不二並不清楚,但在知識層面他還是多少有所涉獵。此刻,他只為幸村對手塚的戒備程度感到惋惜,同時為自己能看見這人不一樣的一面莫名滿足。
希望面前的男人不會覺得他是個隨便的傢伙。不二昏昏沈沈地想著。
「冷嗎?」房裡的對話中斷了一陣子,直到不二覺得自己幾乎要入眠的時候,聽見手塚低聲開口,「你的體溫好像有點低。」
不二將雙腳曲起,收進肩上毯子底下的空間,「怎麼知道?」
「我可以感覺到你。」
聽見男人這麼說,不二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哨兵式的?」
「包括每分鐘的心跳次數、呼吸頻率、體表溫度,這些都是可監測的客觀數值,只要你離我不太遠。」
「就像動物一樣嗎?」不二掩著嘴,努力避免自己笑出聲,「如蛇一般,可以探測紅外線;像狗似的,有異常靈敏的嗅覺;徬佛象隻,能察覺空氣中細微的震動。難道是蝙蝠?手塚會不會回聲定位?」
「不……」手塚越聽臉色越沈。
「我只是開玩笑而已。」不二喃喃地說。
「為什麼?」手塚皺起眉。
「因為我是個『嚮導』,或許還是個不錯的嚮導,你忘了?」不二不自覺地說,他感受到自己總能挑起這人的情緒。不二釋出一些精神觸角,這次手塚沒有拒絕接觸。不二闔上沈重的眼皮,開心地「凝望」著那只獵隼在手塚的精神圖景中翱翔,「手塚很少接觸嚮導?」
小的時候身旁就有一個,基本上天天見。但手塚選擇緘默。
「吶,不如摸摸看?我就在這裡喔。」不二又招呼道。
手塚沒有立刻伸手,不二的精神觸角輕輕地纏繞著手塚,如微風吹拂枝葉舞動般,時不時地碰觸、撩逗,幾乎像是某種邀請。手塚反復思考著這句是否也是玩笑?自己又該如何回應?直到身旁傳來和緩而均勻的呼吸聲。
手塚垂眸凝視熟睡的不二,少年臉上還帶著淺淺的笑容,栗色的腦袋沿著椅背滑下,手塚連忙扶住他,再輕輕地讓他平躺於椅面。
不二動了動身子調整睡姿,毫無防備地露出耳後那朵五瓣花。
「這是……?」手塚無意識地伸手,撥開覆蓋上頭的髮絲,迴路在手塚觸動下閃過斑斕的亮光,「綠菟絲?」
手塚的嗓音和著風聲迴盪在空曠的房間里。是幸村的誕生花。
不二套上手塚的外衣後,兩人便往最近的傳送點移動。隧道中的I 1030只能供他們折返「塔心」,如果還要去別的地方,就必須再從塔心轉換其餘的傳送點。似乎不二和手塚都不認為,兩人現在的狀況適合同時在「塔心」移動,因此誰也沒提議過要從I 1030離開訓練場。
好在手塚確實是U17結業的哨兵,他不僅對場地的死角瞭若指掌,加上上校的軍階,沿途沒有遇到任何阻礙。時值太陽西下,偌大的訓練場在不二看來已經有些光線不足,可對擁有卓越五感的哨兵來說卻是綽綽有餘。不二在『聖所』兩年,還是第一次踏入哨兵專屬的領域,每每忍不住好奇,欲抬頭張望,就會立刻接到手塚警告的訓斥。
手塚慣用的十之八九是左手,不二默默地想,並暗自對此發現感到滿意。
一路上手塚都要求不二走在他左側,哨兵訓練場上有許多特殊設計的地形,高低落差明顯,如遇到較難穿越的路徑,手塚會適時出手引導。基本上手塚做事以右手為主,但他對從左邊來的突發狀況反應明顯快些。雖然身上還滴著水,手塚卻依然挺胸走得十分自然,大約拜他這股氣勢所致,即使幾個年輕哨兵發現了兩人的蹤影,也頂多條件反射地和手塚行禮,沒有任何人過問和不二有關的問題。
「你在找誰?」手塚在不知道第幾回企圖阻止不二目光飄移時,實在忍不住開口。
「裕太,」不二漫不經心地說,視線並未從場地中挪開,「我弟弟,還有一個叫越前龍馬的孩子,兩人都很可愛呢。」
「不二裕太嗎?年紀多大?」手塚問,一眼望去沒有哪個人的相貌看起來和不二有親緣關係,越前龍馬手塚倒是認得。然而不二看起來很小,手塚沒想到還有一個已經覺醒為哨兵的弟弟在「聖所」裡。
「15歲,快結業了。」
不知是因為說到「弟弟」,或者是弟弟即將「結業」,不二的嗓音聽起來似乎比剛碰面時活潑不少,「確實是平均年齡。」手塚接道,停頓了一會兒,「和你差很多嗎?」
「小我一歲而已。」不二笑著直視前方回答,半晌,突然一手扯著手塚的衣袖靠近,「手塚,似乎有人一直跟著我們?」
「我知道,跟一陣子了。」手塚波瀾不驚地說,他垂首,只看見不二罩著帽子的頭頂,心裡對他敏銳的觀察力生出幾分讚許。手塚小心扳開不二的手,並主動握住不二手腕,那的確是屬於少年的體格,比起手塚所熟知的哨兵都來得纖細,肌肉線條柔軟中帶有力量,但應該不是以體力或耐力取勝的類型,「你需要迴避吧?可以跑嗎?」
「算蠻能跑的,我原本是運動員。」不二道,他嘗試地動了動,發現手塚貌似無意放開他,於是抬起頭。手塚能看到他勾起微笑的唇線。「但進入『塔』之後,才發覺自己根本無法和多數的『哨兵』相提並論。」
「那就夠了。」手塚說,估量著下一步,「對方有多少人?」
「至少兩名哨兵和一名嚮導,六點鐘和九點鐘方向,嚮導並沒有跟著我們移動……」
不二話語的餘音未落,手塚已經攬住他腰,如箭矢一般地衝出去。
「你牽制他們,我們換傳送點。」手塚靠在不二髮頂說,狂風呼嘯著遠去,似乎不只一個人跟了過來,「做得到就給個信號。」
不二雙腳騰空,從最初的震驚找回自己,作為回應,不二深吸一口氣後閉眼,他搭上對方的肩,同時大量釋放精神觸角,試圖干擾離兩人位置較近的「嚮導」,嘗試藉由嚮導之手進而影響「哨兵」。類似的事情不二做過無數次,凡綁定的哨兵和嚮導幾乎都有這個弱點,除了現任的塔心之主。
不二找到了那個嚮導,身旁並無他人,因此得直接從該嚮導下手,但一接觸到對方,不二赫然發現那名嚮導精神圖景的格局似乎有些奇怪,範圍也比一般人來得略小,甚至一時間找不到和哨兵的相連之處。不二曾聽幸村說過某些嚮導或哨兵具有這類特殊的精神圖景,十之八九具多重人格,但他也是初次遇到。
手塚非常安靜,他舉手投足都迅速且精準,要不是哨兵的天賦異稟,就是經過了大量的反覆練習,帶著不二移動的過程中幾乎沒有不穩或晃動。甚至在手塚身邊,不二能感覺到環境的雜音降低許多,而手塚本身的情緒波動則始終維持某種程度的恆定。
這的確足以作為戰爭武器,很少獨身的哨兵能有如此表現。不二想起了柳的傳話,『要開戰了』,如果此言為真,不難理解幸村為什麼對這人的意圖和舉動如此防備。
話又說回來,對於應該是第一次在「井」邊遇到的陌生嚮導,手塚緘默的程度令人起疑。不二不曉得為什麼手塚沒問、也不曉得他是否打算何時追問,對於不二的種種,只一句「聽幸村提起」便草草打發。
不二集中心緒,決定暫時放棄那名嚮導,轉而窺探並攻擊哨兵。這麼做的風險必然大些,嚮導對精神攻擊較為敏銳,若先從哨兵下手,雖然可立即見效,但通常會讓綁定的嚮導察覺並有時間做出回應,如本身能力許可,不二傾向選擇直接牽制嚮導的作戰方式。
不二逕行改變了攻擊對象,下一瞬間,他溢出短促的低吟,很快地在手塚懷中不自然地蜷起身。
手塚瞳孔縮小,不自覺地加重手臂的力道,如獵豹一般靈敏地旋身,踩上眼前的牆面,藉反作用力一躍逼近最靠近的跟蹤者,轉眼便來到對方近處,年輕的跟蹤者蒙著面,似乎沒料到會有這一招,愣了一下隨即閃避,消失在手塚可觸及的位置。
手塚望了他離去的方位一眼開口,「六秒鐘。」
片刻過後,哨兵訓練場中的野戰練習區傳來連續爆破的聲響。
「……你做了什麼?」不二昂眸,沙啞地問。
手塚沒有理會,他能感覺到不二貼著他的體溫有些升高,手塚快速地思考著現有資源,啟動了身上的私人通訊裝置,「乾,我是手塚。回答我,是否能信任你?」
「稍等,」另一端的男人很快地作出反應,線路那端隱約傳來步行移動的雜音,接著背景趨於安靜,「上校,我不知您為何出此問題,根據我的數據顯示……」
「長話短說。」
「悉聽尊便,上校。」
「很好,你現在能入侵塔的監視系統嗎?請找出一條最少人行走的路徑,我們要到『聖所』,不方便開口的話直接用指令碼的形式發給我。」
「傳送點的使用呢?」
「許可。」
「給我兩分鐘。」乾說,語中帶著興奮,直接切斷了通訊。
手塚刷開權限,和不二踏進傳送間,不二看著手塚,哨兵的呼吸節奏比平時稍快,但仍仔細冷靜地輸入乾傳送的指令碼設定移動程序,傳送間微微晃動之後陷入寂靜。手塚皺起眉,所有預設路線都顯示「吃頻」。
「被追蹤了。」不二道,他的臉色依然蒼白,但神情已經恢復到原有的警醒。不二繞過手塚,十指飛快地在面板上移動,調出所有線路的佔用情形,「往聖所的路線幾乎都被吃,他們大概算準我們移動的路徑,搶先佔用了這些地方,試圖困住我們。」
「意思是乾不可信嗎?」
不二搖了搖頭,他盯著操作面板思索,「乾貞治嗎?他是情資處成員,只能說或許有人比他魔高一丈。依照這個吃頻的量,這些人極有可能並不在傳送間中,而是圍堵在我們的傳送間外,透過遠端遙控輸入指令碼。如果他們先要求排程到該點,除非他們有比塔心之主更高的權力,否則依照跡部制定的連續傳送上限180秒,一定對後來進入傳送點的我們較有利,如果能夠撐到對方被系統強制遣返,我們還有可能在最後一刻踏進聖所,要賭嗎?」
「我不希望冒險。」手塚推了推眼鏡,看不出臉上的情緒。
「那就到頂層。」不二果斷地伸手。
「不!」手塚擋下不二,幾乎是靠在他的耳邊吼出來。
不二咬牙,靈巧地旋身掙脫手塚桎梏,一個箭步便衝到傳送間的操作鍵盤上輸入一長串的指令碼,他比手塚更敏捷,分出部分精神觸角絆住手塚,最後在手塚終於掙脫,撲過來前鍵入「執行」,傳送間發出了一陣啟動的聲響。
「不二周助,」手塚冷冷地說,一把扣住不二,他清楚感受到自己體內高漲的憤怒,此話一出,他便好似分成了兩個自己,其中一個血脈噴張,心律和五感都到達極限,彷彿戰場上瀕臨狂化的前兆﹔另一個自己卻只是冷眼旁觀,直到視線落在他抓住不二的左手——同時也是不二的右手上。即將入冬空氣非常乾燥,經過這麼一跑,兩人身上的溼氣早已蒸發得所剩無幾,反而是不二擦傷的部分開始滲出淡色的水珠,散發著嚮導血的氣味。瞬間手塚意識到,自己生平從未用這種語氣對人說話,強勢而威權的,充滿脅迫性。
手塚倏地咬住舌,暗自吸了一口氣並吐息,不二的精神觸角正好在此時穿過了手塚的精神屏障,無聲的梳理。
手塚閉眼,專為哨兵設計的傳送間即使正高速運轉,產生的噪音數值仍非常小,手塚強迫自己專注在那種聲音上,直到兩種視野合而為一,他略微低頭,凝望著不二,「你知道……你知道如果沒有頂層的出入權限,硬是穿過通道會造成什麼後果嗎?」
「我明白。」不二平靜地對上他鏡片後的雙眸,透過手塚深色的瞳,不二看見了那隻美麗的獵隼,手塚跟「牠」有相似的眼睛。不二想,慢慢收回了他的精神觸角,「他們追不了這麼遠,就算他們過得了『塔心』那關,也沒那麼容易通過幸村老師所在的『聖所』,頂層遠高於這兩個地方,是最佳選擇。何況我對傳送間下了更複雜的指令,我預設傳送間的路徑會隨機在這兩個地點反覆穿梭,料對方也沒辦法輕易追蹤。」
手塚定定地望著不二,瞳色水藍,年僅十六歲,尚未綁定哨兵的嚮導,似乎對這種狀況異常熟練,栗色的髮絲以男孩的標準來說略長,隨著不二仰起頭的動作,髮尾不時掃過他的肩膀。手塚無奈地發覺,在這種情況下,不二竟然還能直衝著自己笑。「如果有什麼萬一,記得跟緊我,我的出入核准級別很高。」手塚聽見了自己妥協的聲音。
「哦,聽起來真可靠。」不二瞇起眼說。
聖所裡全部的房間或處室基本上都有兩扇門,進一道、出一道,少數則是只有一扇門,以欲通行者的穿越方向區分,皆以兩組不同的機制進行加密及命名,設置傳送點時亦然。從傳送間欲抵達另一個空間時,必將經過一個通道關卡,凡「進入」一律以input的I大寫為代碼開頭、output的O定義為「離開」,因此必須同時擁有兩個關卡的權限才能「進出」,這點手塚是明白的。可剛從跡部手裡獲得將近塔內所有通道出入權,理應來去自如的手塚國光卻忽略了一個根本的問題。
當傳送間的指令碼全數跑完,時間久到手塚覺得足以讓他繞塔跑上十圈後,手塚終於相信不二確實編寫了非常難纏的傳送指令。
手塚?不二的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
手塚聞言垂下視線,發現不二面色古怪地望著他,神情甚至有些擔憂,他一手拉住手塚的左臂,「你剛陷入神遊了。」
傳送間運轉停止,門扉從牆面的裂隙中滑開,重新連接上一條安靜而陌生的單向通道,手塚來不及回應不二,便下意識地將人往身後送,謹慎地刷亮了自己的識別權限。
這是第一個錯誤,通道底突然炸開刺眼的火光,大規模的攻擊接二連三地朝傳送間洶湧而來。手塚警覺地下意識地遮住眼部,他背對通道,同時護住不二,開始嘗試摸索地朝傳送間輸入新的指令碼,然而這是第二個錯誤。
「不,手塚,讓我來!」不二急促地說,可身前的哨兵全然不為所動。不二試圖推開他,沒想到手塚幾乎是用盡全部的力量將他死壓在牆上,不留一絲縫隙。情非得已,不二在心裡道了聲抱歉,迅速地釋放出大量的精神觸角,熟門熟路地穿過手塚的精神屏障,一瞬間,對方便抱著左臂不支地跪了下來,不二睜開眼睛,無畏地直視著面前通道裡的景象,咬字清晰,「星火花!」
一切歸於平靜,不二通過了權限驗證。
手塚望了不二一眼,發現那雙澄澈的眼睛也同樣在凝視他。手塚窘迫地移開視線,當然不二也有同樣的感覺,但相較之下,他在這方面的調適能力似乎比手塚好。
「對不起,這裡是我的房間。」不二艱難地說,「抱歉事態緊急,沒有先告知你。」
「不用,」手塚生硬地道,站起身,想著這解釋了為什麼不二最初能義無反顧地說要去頂層。「這牽涉到個人隱私,你確實沒有義務告訴我,何況我們還不熟。」
還不熟。這個詞讓不二打從心底笑了一下,「『星火花』是我寫的防衛系統,跟塔通用的程式可能不太一樣。」不二望著手塚的側影,想想又補充,雖然他覺得事已至今,現在說明可能有點多此一舉。
「我知道了。」手塚接腔,他看起來似乎釋懷一些,轉頭將目光放在不二身上,「非常有特色,很具個人風格。」
「也很實用?」不二語中帶著笑。
「我承認。」手塚看向不二,肯定地說。
「喝茶好嗎?」不二突然跳了起來,他跑進廚房,順手沿路點亮房裡的燈。或許是考量到哨兵過分敏銳的視覺,他沒有立刻將大燈打開,反而只開了裝置在房間四周,靠近地面的間接照明。
「不必忙了。」手塚說,「你好些了嗎?」
「嗯,不小心中了計,是我大意了。」不二輕快的嗓音從手塚看不見的地方傳來,「剛剛有一組已綁定的哨兵和嚮導,我一開始發現那個嚮導有問題的時候應該多留意些,而不是貿然地轉為攻擊哨兵。」
「怎麼回事?」
「那兩人進行了非常高明的偽裝。」
「偽裝?你是指……」
「互換,」不二道,他笑咪咪地抱著好幾種青綠色包裝的餅乾和仙貝走出來,「他們偽裝成彼此,扮演對方的角色卻看不出任何破綻。因此一開始我認為是嚮導的那人其實是個哨兵,以為是哨兵的那位才是嚮導,被擺了一道。抱歉,反而給您添麻煩了。」
「盡力而為就是好事,」手塚嚴肅地說,「但不要大意。」
「謝謝。」不二笑了笑,一股腦地將懷中的東西塞進手塚手裡,「吃點東西吧?你得等天亮才能回去,『星火花』一旦啟動,通道會在兩小時內限制進出,委屈手塚上校今晚待在這裡。太陽升起之後應該就沒問題了,『塔』可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喔。」
不二莫名其妙地作結,讓手塚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甚至錯過了退還那些零嘴的時機。不二一溜煙地踏進另一個隔間,手塚自知自己是客,不好跟著不二忙進忙出,只好瞇起眼,仔細地聆聽窗外的風聲強烈拍擊塔壁,再從不二住處的窗口滑過。
手塚甫進門便看見一扇對外窗,從這聲音的強度不難判斷,不二的房間名副其實地位於塔的「頂層」。
「你一個人住這麼高的地方?」手塚語氣中透出明顯的不解,印象中頂層多放著處理「塔」各種訊息的電子計算機中樞,一般人根本沒有進出的資格,除了聖所負責人、塔心之主和塔的領袖外,居住區通常分佈在地面上下五層以內才對。手塚飛快地環視了下周遭,並沒有太多物品,乾淨、整潔但是溫暖,椅子上斜放仙人掌造型的抱枕,窗台邊點綴著小盆栽,可以看出生活的痕跡。
不二一進入房內便再無顧忌地將臉露出來,披著對他來說過長的外衣在房裡走來走去。先是搬來椅子給手塚坐,然後又匆促地收拾工作桌上四散的鉛筆和素描紙,還一邊顧及在爐上滾的水,看來他確實有心要替手塚泡茶。
手塚強迫自己別過頭,斟酌著措辭,溫和地開口,「塔的高處常年刮著很強的風。」
「是的,不過我沒有關係,」待不二終於端出茶盤,又是那付和煦的笑容,「我不是哨兵,風聲對我的影響並不大,我很喜歡這扇窗看出去的景色。對了,你剛剛在訓練場上說的『六秒鐘』是什麼意思?」
「啊,那叫『絕對預告』。」手塚開始覺得,他好像有點難適應這張笑臉。
「絕對預告?是哨兵的某種特殊能力嗎?」不二歪著腦袋重述,一臉興趣富饒。他將茶盤擱在小桌中央,轉身脫下手塚的長風衣至門邊掛起,徬佛想起什麼似的,忽然低頭看了下自己的裝扮,「唔,我先去換個衣服好了。手塚您就自便?不必太顧慮我。」
手塚頷首,見不二踏著輕快的步伐離去,心想或許他真的沒問題了吧。
小桌上的熱茶冒著白煙,其中一杯已經被添入了八分滿的茶水,散發著玄米淡雅的香味。手塚將懷裡的物品一一卸下放在茶盤旁,小桌整齊地擺著精緻的點心和茶水,看起來還真有幾分模樣。手塚注視面前的沙發片刻,最後選擇在不二從工作桌旁搬來的木椅坐下。
當不二一身清爽的出現時,發覺手塚解開了最上頭的鈕扣,正襟危坐地似乎在等自己回來。
「對不起,」不二沒頭沒腦地說,他在手塚對面的長沙發上落座,埋著頭伸手替自己倒茶,並將溫的那杯推給手塚,「剛您的手……對不起,我一時情急。啊,這杯可以嗎?記得哨兵好像不能喝太燙,我就先倒了一杯放涼。」
「謝謝。」手塚的視線在不二身上繞了圈,看起來的確就是十幾歲的男孩,方泰然地接過,抿了一口,的確是適宜的溫度,「我明白,反正是以前的事了。」
「您是因為手傷才離開塔?」不二遲疑片刻,還是忍不住輕聲問。面前的手塚聞言,挑起一邊的眉。「抱歉,我擅自看到了一點點。」
「那不關你的事。」手塚淡淡地說。面前的嚮導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兩次穿過自己的精神屏障已讓手塚有些意外,沒想到不二的精神感應能力還能在短時間內透析他人的精神圖景,甚至運用「暗示」將自己帶回了受傷的那一刻。
手塚想起在哨兵論壇上放出來那篇由不二撰寫的報告,一開始是聽越前龍馬提及,因此手塚在瀏覽論壇的時候見到那火紅的標題便稍微瀏覽了一下。裡面嫌犯供詞完整、案件分析精辟,甚至還有關係人物的肖像畫,不二周助不僅能參透一個人的想法,甚至可以觀看他人的思想或記憶,並將之巨細靡遺的呈現出來。手塚不禁翻出相關連結,將過去幾篇不二的文章也一併讀過。
若手塚原先只是驚訝於這兩年幸村收了個能力不凡的學生,此時便是有些戒心。比照幸村在和不二相同年齡的時候就幾乎已和真田在一起,只差走進最後一層關係;以及他們三人一從聖所結業後就從軍,幸村屢屢立功一路晉升,種種因素導致手塚最先並沒有將不二的嚮導身分放在心上。或許還有其他原因,如不二在編寫指令碼方面的卓越表現奪走了手塚的目光。無論如何,經過這一連串的事件後,手塚不得不相信,小看不二的人或許得吃上一番苦頭。
手塚盯著自己面前微溫的茶水,不知怎麼想起了不二方才的舉動,他似乎對哨兵非常熟悉,如果這名少年未來有了綁定對象,應該能很快地爬到更高處吧?手塚重新抬起頭,默默地修正他原先看待不二的角度。
「確實。」不二接口,他的指尖在濕潤的杯緣來回滑動,「是我不該過問。」
「或許那就是你嚮導的天賦。很多嚮導天生便具有這種能力,尤其未綁定的嚮導通常無法完全克制自己。」手塚說。而你只是比他人更突出,手塚在心裡註腳。
不二彎起唇線,成為一個弧,「這也是你的『絕對預告』嗎?」
「什麼?」
「洞悉現場一切狀況,以達到類似預知未來的能力。」不二肯定地說,上身向後貼著椅背,「你知道當時在訓練場中有人在做掃雷訓練,估計六秒鐘內會因人為失誤而爆炸,才故意把那名哨兵往該方向逼。你的『絕對預告』如果不是超能力的話,應該是這個原理?在我看來,倒是一種哨兵式的處世態度。」
「你的想法很有意思。」過去沒有人這樣和手塚說過話。手塚端詳著面前的小輩,發現不二正無所畏懼地回望他。「你並不怕我。」
「你是手塚國光,不是嗎?你告訴我了。」不二道,他撕開一包仙貝,姿態怡然地蜷在沙發一角。
「就這樣?」
「還有就是,幸村導師和我說過你。」不二的眼裡閃過一絲情緒。
手塚不禁昂眸,「他說了什麼?」
「手塚傍晚這麼對我說話的時候,我並沒有追問吧?」不二笑道,渾身卻散發危險的氣息,「我沒有追問導師和您說了我什麼。」
「這是個不討人喜歡的說法,我承認。」手塚停頓了一會兒,「兩年半之前我曾在U17,跟幸村、真田一起工作。」
「那時候手塚在哪?」
「塔心,你應該看見了吧?跡部。」
「嗯,他要求和你進行『神前演武』,最後擊敗你獲得了首席哨兵的稱號。」不二也不隱瞞,「那時候前元首還活著?。」
「是,不過那人的嚮導當時就已經過世了。」
手塚沒有太多顧忌,慢慢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自己。
不二安分地聽著,手塚說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內容,例如「塔」和以前有什麼不同,例如乾在手塚離開情偵室後曾主動和手塚聯繫,表示可以提供協助等,兩人斷斷續續地聊著打發時間,期間手塚幾乎不曾問起不二的事。
不二可以感受到面前的男人大概很少說這麼多話。不二帶著笑,沒有再輕率地動用嚮導的能力。至少對現在手塚不需要,不二想。
從手塚申請歸塔的消息一傳回U17便掀起了軒然大波,接著手塚歸來,幸村防他防得緊,直到現在手塚意外地和不二一起困在層頂,真正產生一些互動後,不二才赫然明白,為何手塚對自己至今都沒有太多的疑問。
當幸村和跡部都為了「塔」的未來汲汲營營時,手塚之於「塔」就像是個過客,他對「塔」、「聖所」以至於「哨兵」或「嚮導」的現狀沒有任何執著,甚至他也不具過分的好奇心。所以關於不二周助是誰?他在做什麼?他為誰而做?這些問題在手塚眼裡都顯得毫無意義,根本不值得一提。
手塚說,不二並不怕他,不只針對不二將手塚輕易地帶進頂層,還包括不二竟然能如此輕鬆自在的談話,然這一切都是根據手塚能親自接觸到的層面下的評論。不二不怕手塚,一方面是幸村曾和他說了許多,當然那些都不能讓手塚知道。另外一方面是,其實大部分的哨兵很難對嚮導不好,就某種程度而言,那是天性,但不二不想說。
事實是一回事,開口點破又是另一回事,不二不希望這句話聽起來或許會讓人覺得他別有意圖。
據說對一般哨兵而言,「嚮導」是既珍貴又危險的資源。事實如何不二並不清楚,但在知識層面他還是多少有所涉獵。此刻,他只為幸村對手塚的戒備程度感到惋惜,同時為自己能看見這人不一樣的一面莫名滿足。
希望面前的男人不會覺得他是個隨便的傢伙。不二昏昏沈沈地想著。
「冷嗎?」房裡的對話中斷了一陣子,直到不二覺得自己幾乎要入眠的時候,聽見手塚低聲開口,「你的體溫好像有點低。」
不二將雙腳曲起,收進肩上毯子底下的空間,「怎麼知道?」
「我可以感覺到你。」
聽見男人這麼說,不二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哨兵式的?」
「包括每分鐘的心跳次數、呼吸頻率、體表溫度,這些都是可監測的客觀數值,只要你離我不太遠。」
「就像動物一樣嗎?」不二掩著嘴,努力避免自己笑出聲,「如蛇一般,可以探測紅外線;像狗似的,有異常靈敏的嗅覺;徬佛象隻,能察覺空氣中細微的震動。難道是蝙蝠?手塚會不會回聲定位?」
「不……」手塚越聽臉色越沈。
「我只是開玩笑而已。」不二喃喃地說。
「為什麼?」手塚皺起眉。
「因為我是個『嚮導』,或許還是個不錯的嚮導,你忘了?」不二不自覺地說,他感受到自己總能挑起這人的情緒。不二釋出一些精神觸角,這次手塚沒有拒絕接觸。不二闔上沈重的眼皮,開心地「凝望」著那只獵隼在手塚的精神圖景中翱翔,「手塚很少接觸嚮導?」
小的時候身旁就有一個,基本上天天見。但手塚選擇緘默。
「吶,不如摸摸看?我就在這裡喔。」不二又招呼道。
手塚沒有立刻伸手,不二的精神觸角輕輕地纏繞著手塚,如微風吹拂枝葉舞動般,時不時地碰觸、撩逗,幾乎像是某種邀請。手塚反復思考著這句是否也是玩笑?自己又該如何回應?直到身旁傳來和緩而均勻的呼吸聲。
手塚垂眸凝視熟睡的不二,少年臉上還帶著淺淺的笑容,栗色的腦袋沿著椅背滑下,手塚連忙扶住他,再輕輕地讓他平躺於椅面。
不二動了動身子調整睡姿,毫無防備地露出耳後那朵五瓣花。
「這是……?」手塚無意識地伸手,撥開覆蓋上頭的髮絲,迴路在手塚觸動下閃過斑斕的亮光,「綠菟絲?」
手塚的嗓音和著風聲迴盪在空曠的房間里。是幸村的誕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