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嚮導《THRESHOLD 閾值》5
「真有意思。」幸村輕聲說,柳垂下手中的文件,暫時停止了彙報。三人聚集於「聖所」某間私密的交誼廳中,真田弦一郎與幸村精市面向同一邊,不遠處站著柳蓮二。幸村柔和的中音含著一絲促狹,明亮的雙眸半睜開,視線落在廳裡的地毯,那顏色映得幸村瞳中整片不祥的血紅,「要是不論細節,這段話彷彿讓我們又回到了往昔。弦一郎,你說是不是?」
「精市,」被指名的真田站在距幸村所坐的沙發約莫一尺處,雙手環胸,嚴肅地皺著眉,沒有理會幸村若有所指的玩笑,「那都已經過去了。重點在手塚怎麼回答?」
「他回跡部說,有個想找的人。」柳直言道,啪的一聲闔上了手中的報告。
幸村神色淡然,「我聽過相同的說詞。」
「八面玲瓏的傢伙。」真田冷著臉道,「太鬆懈了!」
「我覺得手塚沒有說謊,」幸村終於抬起目光,直勾勾地望著面前的真田和柳,不疾不徐地,像是在盤算些什麼,「他甚至刻意帶著白石開的診斷書,希望我相信他,我只是不明白,為何偏偏是現在?蓮二從『塔心』竊聽到的這段對話並非完全沒有意義,一方面能確認跡部正積極招攬手塚,跡部那人在這方面不太會說謊,相信這情報應該有很高的可信度;另一方面是手塚對他們的態度,看來似乎和對我們沒有太大的不同。你做得很好,蓮二,辛苦你了。」
柳微微點頭,略作思考之後,試探性地開口,「如果手塚上校有意維持目前的中立形象,或許我們可以再稍微試探一下?」
「我的確有這個想法,」幸村說,望著房中兩人將視線投注於自己身上,露出一抹勢在必得的微笑,「既然人都來了,也不能就這樣放這不管。『召集令』最初的目的便是找出能為我們所用的,以及或許會與我們為敵的。我想過非常多種可能,但我預想中的手塚不曾選站任何一邊,如今他出現純粹就是個意外。」
「我的數據也是,手塚選擇任何一邊的機率都低於百分之十九點八,甚至他完全置身事外的機率還比其他結果都高十五個百分比。」柳附議。
「這表示,情況截然不同了。有什麼你跟我都未曾留意到的因子在推動這一切,我們卻渾然不覺?」
這又會影響我們多少?所以人都能聽出幸村的潛台詞,柳首次於今天這場談話中陷入沉默。
真田不禁皺眉,「手塚他……恕我直言,精市,你真的不認為他可能為了『嚮導』而來向我們尋求協助嗎?」
「這並非毫無可能,但我們沒有證據,」幸村輕聲說,他對上真田的眼,看出裡頭隱隱的風暴,精神觸角探出,試圖梳理著哨兵的情緒,「當然最簡單的答案有時候便是最正確的,反之亦然。我能感覺出手塚沒有說謊,或許他真有想找的人,但那人是不是『嚮導』這點還有待商榷,更別說我曾告訴過你,今時今日不會幫他這個忙。在我看來,U17目前沒有適合他的嚮導,即使手塚拿著診斷書來企圖合理化他某些行徑,我仍懷疑手塚跟前元首持有部分相同的理念。」
「……你說他支持『mono』論?」柳驚訝地接腔。
「『獨善其身』,是的,我跟弦一郎認識他至今超過二十年,不只一次懷疑。」幸村不帶褒貶地道,「所以問題又回到了原點,手塚想做什麼?他究竟在找誰?他這個時機回塔有沒有特殊的意涵?」
大門此時被規律地叩了三下,幸村警覺地抬起頭,房裡的人們不得不中止此次談話。
「有什麼事嗎?」幸村啟唇,收回了自己的精神觸角。
「報告真田中校,手塚上校要求會面,目前人在R-1。」
「來了嗎?也該是時候了。」幸村目不斜視地道,「你去吧,弦一郎。」
真田大步離去。
幸村的身子頹然後仰,輕靠椅背,重新閉上雙眸。柳在原地動也不動地目送真田高大的背影漸行漸遠,直到房門緊閉,兩邊的聲音再也無法被互相探測為止,「記得弦一郎剛說,『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當然沒有過去,至少對弦一郎來說沒有,於我亦然。」幸村冷冷地道,換了一個較為輕鬆的姿勢,「我可以讓弦一郎對我言聽計從,卻無法撼搖他心底真實的想法,即使我百分之百信任他,他依舊對我有所顧忌。他從未用我的名義決定任何事,但先前竟瞞著我擅自通過手塚的申請。」
柳安靜地聽著。
「我很意外,」幸村嘶啞地道,猛然睜開眼睛,很難想像平日叱吒風雲的聖所負責人聲音裡帶著如此份量的疼痛與怒氣,「我真的很意外,尤其弦一郎明知道這件事情對我的重要性。」
「德川那邊呢?」柳說,他巧妙地換了個話題,試圖緩和兩人之間的氣氛。
「德川總理不打算干預任何事,他不想解散國會,同樣也不會阻礙『聖所』。這讓我們的行動無形中減少了許多變數。而跡部還太年輕,量他不足以釀成大禍,從他和手塚的對話看來,跡部對不二沒有防備這點這同樣於我有利。或許我應該感謝佐伯虎次郎,然後賭我們確實擁有一剎那的優勢。」幸村站起身,他的身形修長,肩頸的線條柔和中有股渾然天成的魅力,臉上游刃有餘的模樣恍若方才的陰影不曾存在過,「蓮二,請立即去轉告周助,就說我說,『要開戰了』。」
柳飛快地行了個禮,「明白。」
來到塔的西南隅,真田大步流星地跨進R-1。
手塚站在裡頭,似乎早早便算準了真田很快會來,從他被領進R-1間後,自始至終都沒有坐下,只是筆直地凝望著大門。
「手塚?」
「真田,」手塚說,兩人飛快地交換視線,手塚決定單刀直入,「告訴我幸村在盤算什麼,讓我幫你們。」
「我不能。」真田毫不猶豫地搖頭,雙肩戒備地聳起,見手塚如意料中地蹙眉,真田深深地多看了他一眼,「精市對你並不信任。從三年前你一聲不吭地離開U17後,他便凍結了你在塔裡所有的權限。如果前元首的命令能夠違抗,我甚至懷疑他打算將你的存在從整個塔裡刪除。」
「是麼?」
「你當年究竟為什麼走?」
真田追究的點和幸村、跡部等人正好相反。手塚不由地停頓片刻,伸手推了推眼鏡,半晌才緩緩開口,「那時『零』剛好被跡部封印。我不想留在塔中等人分配某個嚮導給我,我不需要。我不想跟某個陌生人永遠無法分開,卻又不能真正被綁在一起。我有想做的事,而那些事情裡並不包含留在塔中受他人支配。」
「所以你真如傳聞所言,私底下答應了跡部的私鬥?」真田壓低嗓音,「當年精市大病初癒,不得不接下『聖所』媒介人這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時,你早已穩坐『塔心』之主多年,原以為能得到你的傾力支持,豈料你會輕易中了跡部那黃毛小子的挑釁?」
「其實那並非私鬥。」手塚兀自道,「跡部當年征戰有功,向元首要求進行一場『神前演武』,指名要我擔任對手。元首也同意了。」
「跡部不僅踩著你當上首席,還讓『零』因此被封印?」首席哨兵的名號在一個國家內是有限的,可透過皇室的允許後經由武力遞嬗。真田不禁狂吼,「你甚至什麼也不肯說?」
「精市當時看起來非常痛苦,」手塚回想幸村一邊承受精神領域的崩毀和重築,一邊和真田磨合的模樣,斟酌著用詞道,最終還是放棄地喚出了那個熟悉的名字,「以種種客觀跡象判定,他當時承受的痛苦指數很高,而反覆推敲原因之後,得到的結果卻令人不敢置信。我並不覺得他還有餘裕關心別人。」
真田大大地動搖,「你認為那是因為我……?」
「我認為是因為哨兵和嚮導之間的關係。」手塚迅速地表示,他無意地朝出入口的方位瞥了一眼,「我在外聽到風聲,幸村暗中調查前元首死因的真相。我不會叫他停手,但我要告訴你,別小看跡部,還有他身邊那名叫忍足的嚮導。忍足的速度出奇地快,若不是他們之間明顯的聯繫,我甚至懷疑忍足也許是個哨兵。我不打算為自己辯解,但我需要你讓我知道你們想做什麼,我將告訴你我準備做什麼,別繼續深究前元首的死因,弦一郎,精市會聽你的。」
手塚說,他很少一口氣說這麼多話。手塚國光一向沉默寡言,離開的三年間,他不曾給現在站在面前,少數稱得上朋友的人捎過隻字片語,只因下意識地認為沒有必要。如今「塔」面臨劇變,手塚終於發覺,自己應當為此負起某種程度的責任。
*
「塔」建築本身低於海平面的部分之所以盤根錯節,主要是為避開地下水系。
源自遠方的高山融雪,潛至地下形成十多公里的伏流,在靠近艾歐內海附近先有一小段出露,遂又以暗河的形式連接至出海口。如今離「塔」建造完成已逾百年,隨著氣候條件改變,豐、枯水期的水量差距逐年遞增,水道利用率降低,後世進駐「塔」的人們多半不知,那唯一一段出露其實一直被深埋在「塔」的結構之中。
不二周助左手拉緊披風帽兜,右手貼著牆面,沿渠道一側僅半尺寬的岩塊小心翼翼地向前走。流水在洞穴裡造成的回音很像某種動物的怒號,不二每次都這麼認為。一滴冰冷的水珠落下,滑入他領口的時候不二不禁渾身一顫,得加快腳步了,他努力拋開腦中多餘的想法,專心致志地搜索著牆面,當指尖碰觸到某塊特定的岩石,洞穴中驀然藍光大亮,不二瞇眼凝望著方才還不存在的那扇門,臉上綻開一抹細微的笑意。
「柳上尉,指令碼編號I 1030的傳送點確認完成。」不二輕撫著耳後的肌膚低語,撩起微長的髮,赫然可見那裡如刺青般貼著張極薄的透明晶片,上頭閃爍的迴路構成了一朵五瓣花的花紋。不二安靜片刻,「……老師請您轉達的嗎?我明白了。」
不二收回手,稍作駐足,毅然地將傳送點設為離線,再抬起頭時,已經斂了笑容,睜眼換上另一種神情,他開始加快步伐,順著水流方向移動。
隧道的起點始於暗河湧出地表之處,終於約莫兩丈高的懸崖,流水化成瀑布的形式下墜,並重新潛入地底。瀑布段也包含在塔的範圍內,且完全暴露於陽光之中,然而卻因為其高度差及無法通行的特性,被歷史上常駐塔裡的人們稱為「井」。
這條路的去向不二非常熟悉,兩個月前他為了勘察I 1030的正確位置,反覆將「塔」最原始的結構設計圖拿出來溫習。好在多年以來,即使物換星移、「塔心」的位置不斷改變,也不曾干擾「塔」裡某些初始設計,但不二從未冒險穿越這條暗道。
水流的速度隨著不二的步伐逐漸加快,渠道兩旁勉強可供行走的區域水平地往瀑布方向延伸,然而河流百年來的下蝕營力造成瀑布端的垂直高度比起當年減少些許,不二腳踩的位置也因此慢慢遠離水面。
不二於心底嘆了口氣,離開河水的好處是,不必擔憂腳下的岩塊因為長年沖刷而鬆動,缺點是,如不慎往下看,那種失重感好比騰空行走。隧道起始端離「塔心」的一個傳送點不遠,不二並非初次涉足,因此方才從跡部那裡離開,不知第幾趟踏進隧道時,不二沒料到路途中會有石塊陷落,一不留神便滑進水中,好在水急而淺,只是衣服弄濕大半,還損失幾樣隨身物品。
風聲、流水聲呼嘯地擦肩而過,潮濕的褲管貼在不二腿上,拖累了他移動的速度。離開I 1030之後又過了數分鐘,經過一大彎,出口的光源驟然映入眼簾,不二隨身攜帶的照明燈具卻突然閃爍幾次之後完全熄滅,四周一片黑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不二低咒一聲,摘下胸口的燈具翻弄半晌,卻仍不見反應。
「剛撞擊的時候短路了嗎?」不二擰著眉自言自語,他衡量了下到出口與折回I 1030的距離後,決定維持向前。
這條通道是「塔心」至「井」之間唯一一條可徒步抵達,中間不需再透過任何傳送點移動的路線。依近十年「塔」的平面圖來看,「井」被後人設在U17哨兵訓練場一隅,不僅能物盡其用,在安全性上也有了十足的考量。
待不二終於脫離隧道尾端,渾身沐浴在陽光之中,才赫然發覺自己距瀑布僅咫尺之隔。昔日水道還供通行的時候,此地貌似曾搭有簡易的港埠供船隻停泊,可立足的空間從踏出隧道後開始拓寬,逐漸增為原先的兩倍。
不二拉緊帽沿,稍微適應了一下外頭的強光,而後瞇起眼睛往天空望,河堤雖不如不二以為的高,但也足夠供一人站立躲藏。他的視線停在石牆上,暗忖著如沿牆面的簡易鐵梯垂直攀爬,頂端應該是哨兵訓練場的地平線。
鷹嘯在不二離極近的地方乍響。
不二瞠目,驚覺一隻獵隼正沿著牆垣俯衝而來,他下意識地猛退了幾步閃避,直到忽然踏空,最後一件想起的是自己身後那兩丈高的「井」。
從高處姿勢不良的摔進水裡讓不二渾身疼痛,他恍惚地吃進幾口水後強迫自己放鬆,卻仍不斷下沉,心中暗叫不好,下一刻卻隱約發現有股力道正死死抓著他的臂膀,不僅輕易地撕掉不二肩上的披風隨水流,還拉著人迅速浮出水面並拖他上岸,幾秒內動作一氣呵成。
不二跪在泥地不住喘息,逐漸平復之後抬起臉,才發現面前筆直站了個相對高大的哨兵,很顯然是這人救了他一命。此時對方的軍服同樣全數浸溼,部分髮尾緊黏在端正的面容上,男人透過鏡片直直地凝視不二,除了眼底閃過的絲縷尷尬外,神色沒有半分不妥。令不二不禁感嘆同樣是人,沒想到多了「哨兵」屬性就能在這種情況下還不見狼狽。
不二撇開頭,忍不住又以餘光瞄了對方幾眼,無奈那道視線依舊固執,讓不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上校,感謝您方才出手搭救。」不二說,努力克制著顫抖揚起笑容,起身,昂眸往高處看去,「只是我們現在好像被困在這裡了?」
對方同樣朝不二目光所及之處瞥了一眼,「這裡離頂端只有兩丈高,沒道理出不去。」他說,嗓音低沉平穩。
又一個搞不清楚狀況,還以為全天下人都和他一樣的哨兵。不二腹俳,看起來外貌及力量兼備,這種類型的角色如果放在跡部眼前,大概就像狂熱份子遇到他此生唯一缺少的收藏品吧?不二的直覺開小差地在他耳邊低語。
「很可惜我出不去。」不二雙手一攤,「您瞧,我不過是個普通嚮導。」
「如果你只是一名普通嚮導,就不可能出現在『井』的周圍,這裡是哨兵專用的訓練區,屬於塔中二級機密。」他說,瞳孔閃過奇異的光芒,「而『井』的關卡也是哨兵測驗的一環,凡從U17訓練中結業的哨兵都能輕易通過。」
聽出對方話中有話,不二安靜了半晌,腦海中跑過千百種說詞,終究沒有正面回應,「所以您是一名出自U17的合格哨兵?」
「我是。」男人說。
「很好,那我不是,這表示我得繼續麻煩您了,上校。」不二輕道,他隨意地抬手,將一撮栗色髮絲塞到耳後,露出光潔的脖頸,側首給了哨兵一個異常柔順的明媚笑容。
哨兵這回倒是明顯地怔了怔,他冷著臉,截斷了不二試探性放出的精神觸角,毫不客氣地仔細打量起不二目前的裝扮,一套代表高位嚮導的傳統服飾,通常只有儀式或特殊場合才穿,雖是剪裁合身的褲裝,搭配窄袖、高領,手塚卻能一眼看出白底上頭用的繡線是女性嚮導獨有的配色及羽紋。
「失禮了。」男人倏地開口道。
不二眨了眨眼伸手,沒想到對方卻飛快地避過,單臂攬住他的腰,不二只覺得身體一輕,轉瞬便回到了瀑布上方,下一刻已站在訓練場邊緣。
時間還未日落,「塔」的影子卻正好籠罩住整個訓練場,帶來一片陰寒氣息。偌大的場地中三三兩兩地散著仍在進行自主訓練的年輕哨兵,男人飛快地將不二拉到人們視線死角,面無表情地從枝頭上扯下一件乾燥的長風衣遞給不二,似乎落「井」完全在他的計畫之中。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不二看了一眼,沒有立刻去接。
「手塚,」手塚凝視著「塔」的陰影道,回憶著這陣子和他人對話時的領悟,「我的名字,手塚國光。把臉遮起來,你不能穿成這樣走在這裡,訓練場基本上等同軍隊,你太顯眼了,不二。」
不二猛然抬眸,「你知道我?」他說,左右衡量了一會兒,還是決定照辦。氣溫從太陽西斜之後便開始急速下降,而且恰如手塚所言,不二確實需要避人耳目。他嘗試著拉開外衣,才發覺自己全身都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手塚默然地從旁協助,那件風衣的質料很輕,卻長到能將不二整個人罩在裡頭,幾乎看不見臉。
「幸村和我提過你。」手塚淡淡地說,他略微前傾湊近,伸手從外衣的口袋撈出碎裂的玻璃殘骸,瓶中還呈著少許緋紅的液體,「你似乎掉了這個?大概被沖到『井』附近才撞破的,不巧我在跡部那裡聞過相同的氣味。」
不二望了眼靜靜躺在手塚掌心裡的東西,艱難地啟唇,「的確是我的……」
一進隧道就掉了,沒想到會沿路飄至「井」邊,還偏偏被這人拾起。
「水裡都是血的味道。」手塚垂眸,實事求是地指出,他一把將碎片猛拋回不遠處的「井」裡毀屍滅跡,回眸凝望著不二環繞在胸前取暖的手背,上頭有一道不明顯的擦傷,面積雖大,但由於浸泡在低溫的河水中,整片肌膚都已發白,乍看並不容易辨識。「我知道那是你。」
不二簡直無言,他將右手往裡藏,徒勞地希望能避開手塚的注目。雖然不二在聖所這兩年接觸了許多哨兵,但能力強,又長到這把年紀,性格卻仍這麼直接的倒還真不多見。那片擦痕是不二第一次落水前,想重新找回平衡時被牆上凸出的浮雕給劃的。跡部上任之後,「塔心」的裝修工程似乎非常徹底,範圍甚至涵蓋了進入隧道後五米之處,傷口不深,只磨掉一層皮,雖然痛,實際上卻沒流多少血,一下子便自然風乾。
「這樣你也知道是我?那塊水域裡頭受傷的動物可能很多。」不二不死心地又問。
這一回,手塚似乎有些遲疑了,「『哨兵』訓練的進階項目之一……」
「什麼?」
「『哨兵』訓練的進階項目之一,是追蹤曾經以『味覺』定義過的氣息。」
不二倏地一震,萬分後悔自己挑起了這個話題。
「真有意思。」幸村輕聲說,柳垂下手中的文件,暫時停止了彙報。三人聚集於「聖所」某間私密的交誼廳中,真田弦一郎與幸村精市面向同一邊,不遠處站著柳蓮二。幸村柔和的中音含著一絲促狹,明亮的雙眸半睜開,視線落在廳裡的地毯,那顏色映得幸村瞳中整片不祥的血紅,「要是不論細節,這段話彷彿讓我們又回到了往昔。弦一郎,你說是不是?」
「精市,」被指名的真田站在距幸村所坐的沙發約莫一尺處,雙手環胸,嚴肅地皺著眉,沒有理會幸村若有所指的玩笑,「那都已經過去了。重點在手塚怎麼回答?」
「他回跡部說,有個想找的人。」柳直言道,啪的一聲闔上了手中的報告。
幸村神色淡然,「我聽過相同的說詞。」
「八面玲瓏的傢伙。」真田冷著臉道,「太鬆懈了!」
「我覺得手塚沒有說謊,」幸村終於抬起目光,直勾勾地望著面前的真田和柳,不疾不徐地,像是在盤算些什麼,「他甚至刻意帶著白石開的診斷書,希望我相信他,我只是不明白,為何偏偏是現在?蓮二從『塔心』竊聽到的這段對話並非完全沒有意義,一方面能確認跡部正積極招攬手塚,跡部那人在這方面不太會說謊,相信這情報應該有很高的可信度;另一方面是手塚對他們的態度,看來似乎和對我們沒有太大的不同。你做得很好,蓮二,辛苦你了。」
柳微微點頭,略作思考之後,試探性地開口,「如果手塚上校有意維持目前的中立形象,或許我們可以再稍微試探一下?」
「我的確有這個想法,」幸村說,望著房中兩人將視線投注於自己身上,露出一抹勢在必得的微笑,「既然人都來了,也不能就這樣放這不管。『召集令』最初的目的便是找出能為我們所用的,以及或許會與我們為敵的。我想過非常多種可能,但我預想中的手塚不曾選站任何一邊,如今他出現純粹就是個意外。」
「我的數據也是,手塚選擇任何一邊的機率都低於百分之十九點八,甚至他完全置身事外的機率還比其他結果都高十五個百分比。」柳附議。
「這表示,情況截然不同了。有什麼你跟我都未曾留意到的因子在推動這一切,我們卻渾然不覺?」
這又會影響我們多少?所以人都能聽出幸村的潛台詞,柳首次於今天這場談話中陷入沉默。
真田不禁皺眉,「手塚他……恕我直言,精市,你真的不認為他可能為了『嚮導』而來向我們尋求協助嗎?」
「這並非毫無可能,但我們沒有證據,」幸村輕聲說,他對上真田的眼,看出裡頭隱隱的風暴,精神觸角探出,試圖梳理著哨兵的情緒,「當然最簡單的答案有時候便是最正確的,反之亦然。我能感覺出手塚沒有說謊,或許他真有想找的人,但那人是不是『嚮導』這點還有待商榷,更別說我曾告訴過你,今時今日不會幫他這個忙。在我看來,U17目前沒有適合他的嚮導,即使手塚拿著診斷書來企圖合理化他某些行徑,我仍懷疑手塚跟前元首持有部分相同的理念。」
「……你說他支持『mono』論?」柳驚訝地接腔。
「『獨善其身』,是的,我跟弦一郎認識他至今超過二十年,不只一次懷疑。」幸村不帶褒貶地道,「所以問題又回到了原點,手塚想做什麼?他究竟在找誰?他這個時機回塔有沒有特殊的意涵?」
大門此時被規律地叩了三下,幸村警覺地抬起頭,房裡的人們不得不中止此次談話。
「有什麼事嗎?」幸村啟唇,收回了自己的精神觸角。
「報告真田中校,手塚上校要求會面,目前人在R-1。」
「來了嗎?也該是時候了。」幸村目不斜視地道,「你去吧,弦一郎。」
真田大步離去。
幸村的身子頹然後仰,輕靠椅背,重新閉上雙眸。柳在原地動也不動地目送真田高大的背影漸行漸遠,直到房門緊閉,兩邊的聲音再也無法被互相探測為止,「記得弦一郎剛說,『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當然沒有過去,至少對弦一郎來說沒有,於我亦然。」幸村冷冷地道,換了一個較為輕鬆的姿勢,「我可以讓弦一郎對我言聽計從,卻無法撼搖他心底真實的想法,即使我百分之百信任他,他依舊對我有所顧忌。他從未用我的名義決定任何事,但先前竟瞞著我擅自通過手塚的申請。」
柳安靜地聽著。
「我很意外,」幸村嘶啞地道,猛然睜開眼睛,很難想像平日叱吒風雲的聖所負責人聲音裡帶著如此份量的疼痛與怒氣,「我真的很意外,尤其弦一郎明知道這件事情對我的重要性。」
「德川那邊呢?」柳說,他巧妙地換了個話題,試圖緩和兩人之間的氣氛。
「德川總理不打算干預任何事,他不想解散國會,同樣也不會阻礙『聖所』。這讓我們的行動無形中減少了許多變數。而跡部還太年輕,量他不足以釀成大禍,從他和手塚的對話看來,跡部對不二沒有防備這點這同樣於我有利。或許我應該感謝佐伯虎次郎,然後賭我們確實擁有一剎那的優勢。」幸村站起身,他的身形修長,肩頸的線條柔和中有股渾然天成的魅力,臉上游刃有餘的模樣恍若方才的陰影不曾存在過,「蓮二,請立即去轉告周助,就說我說,『要開戰了』。」
柳飛快地行了個禮,「明白。」
來到塔的西南隅,真田大步流星地跨進R-1。
手塚站在裡頭,似乎早早便算準了真田很快會來,從他被領進R-1間後,自始至終都沒有坐下,只是筆直地凝望著大門。
「手塚?」
「真田,」手塚說,兩人飛快地交換視線,手塚決定單刀直入,「告訴我幸村在盤算什麼,讓我幫你們。」
「我不能。」真田毫不猶豫地搖頭,雙肩戒備地聳起,見手塚如意料中地蹙眉,真田深深地多看了他一眼,「精市對你並不信任。從三年前你一聲不吭地離開U17後,他便凍結了你在塔裡所有的權限。如果前元首的命令能夠違抗,我甚至懷疑他打算將你的存在從整個塔裡刪除。」
「是麼?」
「你當年究竟為什麼走?」
真田追究的點和幸村、跡部等人正好相反。手塚不由地停頓片刻,伸手推了推眼鏡,半晌才緩緩開口,「那時『零』剛好被跡部封印。我不想留在塔中等人分配某個嚮導給我,我不需要。我不想跟某個陌生人永遠無法分開,卻又不能真正被綁在一起。我有想做的事,而那些事情裡並不包含留在塔中受他人支配。」
「所以你真如傳聞所言,私底下答應了跡部的私鬥?」真田壓低嗓音,「當年精市大病初癒,不得不接下『聖所』媒介人這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時,你早已穩坐『塔心』之主多年,原以為能得到你的傾力支持,豈料你會輕易中了跡部那黃毛小子的挑釁?」
「其實那並非私鬥。」手塚兀自道,「跡部當年征戰有功,向元首要求進行一場『神前演武』,指名要我擔任對手。元首也同意了。」
「跡部不僅踩著你當上首席,還讓『零』因此被封印?」首席哨兵的名號在一個國家內是有限的,可透過皇室的允許後經由武力遞嬗。真田不禁狂吼,「你甚至什麼也不肯說?」
「精市當時看起來非常痛苦,」手塚回想幸村一邊承受精神領域的崩毀和重築,一邊和真田磨合的模樣,斟酌著用詞道,最終還是放棄地喚出了那個熟悉的名字,「以種種客觀跡象判定,他當時承受的痛苦指數很高,而反覆推敲原因之後,得到的結果卻令人不敢置信。我並不覺得他還有餘裕關心別人。」
真田大大地動搖,「你認為那是因為我……?」
「我認為是因為哨兵和嚮導之間的關係。」手塚迅速地表示,他無意地朝出入口的方位瞥了一眼,「我在外聽到風聲,幸村暗中調查前元首死因的真相。我不會叫他停手,但我要告訴你,別小看跡部,還有他身邊那名叫忍足的嚮導。忍足的速度出奇地快,若不是他們之間明顯的聯繫,我甚至懷疑忍足也許是個哨兵。我不打算為自己辯解,但我需要你讓我知道你們想做什麼,我將告訴你我準備做什麼,別繼續深究前元首的死因,弦一郎,精市會聽你的。」
手塚說,他很少一口氣說這麼多話。手塚國光一向沉默寡言,離開的三年間,他不曾給現在站在面前,少數稱得上朋友的人捎過隻字片語,只因下意識地認為沒有必要。如今「塔」面臨劇變,手塚終於發覺,自己應當為此負起某種程度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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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建築本身低於海平面的部分之所以盤根錯節,主要是為避開地下水系。
源自遠方的高山融雪,潛至地下形成十多公里的伏流,在靠近艾歐內海附近先有一小段出露,遂又以暗河的形式連接至出海口。如今離「塔」建造完成已逾百年,隨著氣候條件改變,豐、枯水期的水量差距逐年遞增,水道利用率降低,後世進駐「塔」的人們多半不知,那唯一一段出露其實一直被深埋在「塔」的結構之中。
不二周助左手拉緊披風帽兜,右手貼著牆面,沿渠道一側僅半尺寬的岩塊小心翼翼地向前走。流水在洞穴裡造成的回音很像某種動物的怒號,不二每次都這麼認為。一滴冰冷的水珠落下,滑入他領口的時候不二不禁渾身一顫,得加快腳步了,他努力拋開腦中多餘的想法,專心致志地搜索著牆面,當指尖碰觸到某塊特定的岩石,洞穴中驀然藍光大亮,不二瞇眼凝望著方才還不存在的那扇門,臉上綻開一抹細微的笑意。
「柳上尉,指令碼編號I 1030的傳送點確認完成。」不二輕撫著耳後的肌膚低語,撩起微長的髮,赫然可見那裡如刺青般貼著張極薄的透明晶片,上頭閃爍的迴路構成了一朵五瓣花的花紋。不二安靜片刻,「……老師請您轉達的嗎?我明白了。」
不二收回手,稍作駐足,毅然地將傳送點設為離線,再抬起頭時,已經斂了笑容,睜眼換上另一種神情,他開始加快步伐,順著水流方向移動。
隧道的起點始於暗河湧出地表之處,終於約莫兩丈高的懸崖,流水化成瀑布的形式下墜,並重新潛入地底。瀑布段也包含在塔的範圍內,且完全暴露於陽光之中,然而卻因為其高度差及無法通行的特性,被歷史上常駐塔裡的人們稱為「井」。
這條路的去向不二非常熟悉,兩個月前他為了勘察I 1030的正確位置,反覆將「塔」最原始的結構設計圖拿出來溫習。好在多年以來,即使物換星移、「塔心」的位置不斷改變,也不曾干擾「塔」裡某些初始設計,但不二從未冒險穿越這條暗道。
水流的速度隨著不二的步伐逐漸加快,渠道兩旁勉強可供行走的區域水平地往瀑布方向延伸,然而河流百年來的下蝕營力造成瀑布端的垂直高度比起當年減少些許,不二腳踩的位置也因此慢慢遠離水面。
不二於心底嘆了口氣,離開河水的好處是,不必擔憂腳下的岩塊因為長年沖刷而鬆動,缺點是,如不慎往下看,那種失重感好比騰空行走。隧道起始端離「塔心」的一個傳送點不遠,不二並非初次涉足,因此方才從跡部那裡離開,不知第幾趟踏進隧道時,不二沒料到路途中會有石塊陷落,一不留神便滑進水中,好在水急而淺,只是衣服弄濕大半,還損失幾樣隨身物品。
風聲、流水聲呼嘯地擦肩而過,潮濕的褲管貼在不二腿上,拖累了他移動的速度。離開I 1030之後又過了數分鐘,經過一大彎,出口的光源驟然映入眼簾,不二隨身攜帶的照明燈具卻突然閃爍幾次之後完全熄滅,四周一片黑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不二低咒一聲,摘下胸口的燈具翻弄半晌,卻仍不見反應。
「剛撞擊的時候短路了嗎?」不二擰著眉自言自語,他衡量了下到出口與折回I 1030的距離後,決定維持向前。
這條通道是「塔心」至「井」之間唯一一條可徒步抵達,中間不需再透過任何傳送點移動的路線。依近十年「塔」的平面圖來看,「井」被後人設在U17哨兵訓練場一隅,不僅能物盡其用,在安全性上也有了十足的考量。
待不二終於脫離隧道尾端,渾身沐浴在陽光之中,才赫然發覺自己距瀑布僅咫尺之隔。昔日水道還供通行的時候,此地貌似曾搭有簡易的港埠供船隻停泊,可立足的空間從踏出隧道後開始拓寬,逐漸增為原先的兩倍。
不二拉緊帽沿,稍微適應了一下外頭的強光,而後瞇起眼睛往天空望,河堤雖不如不二以為的高,但也足夠供一人站立躲藏。他的視線停在石牆上,暗忖著如沿牆面的簡易鐵梯垂直攀爬,頂端應該是哨兵訓練場的地平線。
鷹嘯在不二離極近的地方乍響。
不二瞠目,驚覺一隻獵隼正沿著牆垣俯衝而來,他下意識地猛退了幾步閃避,直到忽然踏空,最後一件想起的是自己身後那兩丈高的「井」。
從高處姿勢不良的摔進水裡讓不二渾身疼痛,他恍惚地吃進幾口水後強迫自己放鬆,卻仍不斷下沉,心中暗叫不好,下一刻卻隱約發現有股力道正死死抓著他的臂膀,不僅輕易地撕掉不二肩上的披風隨水流,還拉著人迅速浮出水面並拖他上岸,幾秒內動作一氣呵成。
不二跪在泥地不住喘息,逐漸平復之後抬起臉,才發現面前筆直站了個相對高大的哨兵,很顯然是這人救了他一命。此時對方的軍服同樣全數浸溼,部分髮尾緊黏在端正的面容上,男人透過鏡片直直地凝視不二,除了眼底閃過的絲縷尷尬外,神色沒有半分不妥。令不二不禁感嘆同樣是人,沒想到多了「哨兵」屬性就能在這種情況下還不見狼狽。
不二撇開頭,忍不住又以餘光瞄了對方幾眼,無奈那道視線依舊固執,讓不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上校,感謝您方才出手搭救。」不二說,努力克制著顫抖揚起笑容,起身,昂眸往高處看去,「只是我們現在好像被困在這裡了?」
對方同樣朝不二目光所及之處瞥了一眼,「這裡離頂端只有兩丈高,沒道理出不去。」他說,嗓音低沉平穩。
又一個搞不清楚狀況,還以為全天下人都和他一樣的哨兵。不二腹俳,看起來外貌及力量兼備,這種類型的角色如果放在跡部眼前,大概就像狂熱份子遇到他此生唯一缺少的收藏品吧?不二的直覺開小差地在他耳邊低語。
「很可惜我出不去。」不二雙手一攤,「您瞧,我不過是個普通嚮導。」
「如果你只是一名普通嚮導,就不可能出現在『井』的周圍,這裡是哨兵專用的訓練區,屬於塔中二級機密。」他說,瞳孔閃過奇異的光芒,「而『井』的關卡也是哨兵測驗的一環,凡從U17訓練中結業的哨兵都能輕易通過。」
聽出對方話中有話,不二安靜了半晌,腦海中跑過千百種說詞,終究沒有正面回應,「所以您是一名出自U17的合格哨兵?」
「我是。」男人說。
「很好,那我不是,這表示我得繼續麻煩您了,上校。」不二輕道,他隨意地抬手,將一撮栗色髮絲塞到耳後,露出光潔的脖頸,側首給了哨兵一個異常柔順的明媚笑容。
哨兵這回倒是明顯地怔了怔,他冷著臉,截斷了不二試探性放出的精神觸角,毫不客氣地仔細打量起不二目前的裝扮,一套代表高位嚮導的傳統服飾,通常只有儀式或特殊場合才穿,雖是剪裁合身的褲裝,搭配窄袖、高領,手塚卻能一眼看出白底上頭用的繡線是女性嚮導獨有的配色及羽紋。
「失禮了。」男人倏地開口道。
不二眨了眨眼伸手,沒想到對方卻飛快地避過,單臂攬住他的腰,不二只覺得身體一輕,轉瞬便回到了瀑布上方,下一刻已站在訓練場邊緣。
時間還未日落,「塔」的影子卻正好籠罩住整個訓練場,帶來一片陰寒氣息。偌大的場地中三三兩兩地散著仍在進行自主訓練的年輕哨兵,男人飛快地將不二拉到人們視線死角,面無表情地從枝頭上扯下一件乾燥的長風衣遞給不二,似乎落「井」完全在他的計畫之中。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不二看了一眼,沒有立刻去接。
「手塚,」手塚凝視著「塔」的陰影道,回憶著這陣子和他人對話時的領悟,「我的名字,手塚國光。把臉遮起來,你不能穿成這樣走在這裡,訓練場基本上等同軍隊,你太顯眼了,不二。」
不二猛然抬眸,「你知道我?」他說,左右衡量了一會兒,還是決定照辦。氣溫從太陽西斜之後便開始急速下降,而且恰如手塚所言,不二確實需要避人耳目。他嘗試著拉開外衣,才發覺自己全身都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手塚默然地從旁協助,那件風衣的質料很輕,卻長到能將不二整個人罩在裡頭,幾乎看不見臉。
「幸村和我提過你。」手塚淡淡地說,他略微前傾湊近,伸手從外衣的口袋撈出碎裂的玻璃殘骸,瓶中還呈著少許緋紅的液體,「你似乎掉了這個?大概被沖到『井』附近才撞破的,不巧我在跡部那裡聞過相同的氣味。」
不二望了眼靜靜躺在手塚掌心裡的東西,艱難地啟唇,「的確是我的……」
一進隧道就掉了,沒想到會沿路飄至「井」邊,還偏偏被這人拾起。
「水裡都是血的味道。」手塚垂眸,實事求是地指出,他一把將碎片猛拋回不遠處的「井」裡毀屍滅跡,回眸凝望著不二環繞在胸前取暖的手背,上頭有一道不明顯的擦傷,面積雖大,但由於浸泡在低溫的河水中,整片肌膚都已發白,乍看並不容易辨識。「我知道那是你。」
不二簡直無言,他將右手往裡藏,徒勞地希望能避開手塚的注目。雖然不二在聖所這兩年接觸了許多哨兵,但能力強,又長到這把年紀,性格卻仍這麼直接的倒還真不多見。那片擦痕是不二第一次落水前,想重新找回平衡時被牆上凸出的浮雕給劃的。跡部上任之後,「塔心」的裝修工程似乎非常徹底,範圍甚至涵蓋了進入隧道後五米之處,傷口不深,只磨掉一層皮,雖然痛,實際上卻沒流多少血,一下子便自然風乾。
「這樣你也知道是我?那塊水域裡頭受傷的動物可能很多。」不二不死心地又問。
這一回,手塚似乎有些遲疑了,「『哨兵』訓練的進階項目之一……」
「什麼?」
「『哨兵』訓練的進階項目之一,是追蹤曾經以『味覺』定義過的氣息。」
不二倏地一震,萬分後悔自己挑起了這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