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嚮導《THRESHOLD 閾值》4
某些詩人認為,U17具有生命。歷史上能踏進塔裡的哨兵嚮導多對此說法不予置評,任由那些詩人們盡情地謳歌、創作神話。
正午十二點,手塚國光準時來到「塔心」。「塔心」又稱「塔之眼」,是U17建築裡幾乎中空的一塊區域,隔間極少、樓層挑高,在較大的時間尺度中可隨塔心主人的意思於塔裡自由浮沉,雖然結構學上相對脆弱,卻也因座標浮動而讓人難以掌握準確位置。塔心同時兼具「瞭望哨」的功能,所有傳到塔的聲響都會在塔心被建築本身放大百倍,裡面駐紮了一整隊的精銳哨兵,隨時監控塔內外一定範圍的動靜,他們收集第一手的觀測資料,並「降噪」處理,將剩下可讀性較高的情報回傳給情資處進行儲存分析。
當「塔心」移動,即使外觀上看不出來,塔內與之相連的樓層和隔間勢必也將面臨拆解及再構築的情況。塔是否具有生命?以科學對生命的定義來看,結果必然不符,手塚也對此保持疑問;但這是否代表塔就是死的?以「塔心」的存在為例,對於那些詩人的歌詠,手塚傾向用另一個角度看待。
手塚國光頂著上校的軍銜和那張具有幸村簽名及情資處鋼印的白單,毫無阻礙地穿越塔心層層檢查哨。「塔心」的模樣倒是和手塚印象中有些不同,大部分塔裡機關的硬體空間都以實用性高為主,力求效率及簡樸,但塔心貌似曾經過好一番修繕,隨處可見許多氣派的裝潢及文物字畫等,純粹只是裝飾用途的物品隨處可見。
「塔心」的位置也和兩年多前不一樣了,這一任塔心的主人十分重視個人生活品質,他將「塔心」移動到了U17緊鄰著艾歐內海的那一側,鋪張地布置了一個精緻華麗的空中花園,在溫室裡植滿各品種的玫瑰,最後還將該溫室納入少將的私人財產中,禁止閒雜人等出入。
越接近會見跡部的地點,手塚就更加確定一件事,當他從傳送間踏進「塔心」的那一刻,手塚便隱約嗅到一股奇異的氣味。多年的戰場經驗讓手塚很快地對此有了反應,那個氣味可以是生,也可以是死,縈繞在他的潛意識裡揮之不去。手塚的瞳孔微微縮小,聚精會神地檢視他經過的全部路徑,那是血液獨有的鐵鏽味,混雜著一點嚮導素。味道還很新鮮,對一般人而言根本不值得一提,但對哨兵來說,就像有隻受了重傷的獵物剛才走過,總會在各處留下足以讓人追蹤的痕跡。
「塔心」有個受傷的嚮導,這是手塚目前能推測出來的客觀信息,那名嚮導不僅受過傷,似乎持續在流血,而且奇怪的是,手塚將五感的能力調到極限,擴大搜索著周遭區域——他彷彿跟手塚走同一條路。
「手塚上校?」
手塚猛然從精神神遊的狀態中脫離,發現他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最後一個檢查哨,空中花園的入口。面前向手塚行禮的哨兵頂著整齊的酒紅色頭髮,一雙大眼正帶著懷疑地神色,肆無忌憚地審視手塚。
看來塔心張狂的不只跡部景吾一人,還包括他的下屬。手塚暗忖,但沒有表現出來,他回禮後推開溫室大門,在花叢中拐了好幾個彎,最後找到一塊圍繞著盛開玫瑰的空地,花牆中央包圍著長長的餐桌,擺滿五顏六色的精美餐點,桌邊只坐了一名哨兵、一名嚮導。
「你來了,」跡部主動招呼。不過數載之隔,如今他榮升少將,成了手塚的頭頂上司,待手塚的態度卻一如既往,「坐吧,咱們先用餐。」
「跡部少將、忍足上校。」手塚行禮如儀,沒有入座,他遠遠地從懷中掏出那張白單放置桌面,精緻的單據襯著底下華美的桌巾,很是好看,好像它本來就是屬於這裡的東西,「我不明白您是什麼意思。」
跡部沒有接過,他飛快地和身旁的嚮導交換視線,半晌後兀自大笑起來,「不愧是本大爺看上的人,就知道你不會被蒙蔽。」
「據柳蓮二中尉轉告我的消息,會面時間應為下午三點才對,我需要您簽章核可我未來在『塔』裡的出入權限。」手塚皺著眉說,他瞥了那張白單一眼,「但是這張單子上面卻被某人特別註記了『Rosa 1215』,請問這是什麼意思?」
「核可那種表面的東西,要多少我都給你。你儘管回去等著,手塚,我保證你待會踏出這扇門,會發現自己已暢行無阻。」跡部不以為然地說。
「謝謝,我明白了。」手塚聞言,行了個禮轉身要走。
「喂,手塚國光你給本大爺站住!」跡部喊道,他身旁一直像木頭似佇立著的哨兵聞言,箭步瞬移阻擋了手塚去路。
那哨兵的塊頭很高,手塚也沒理由在別人的地盤和對方動手,因而不得不重新旋過腳步,側身對著跡部少將,靜待他發號施令。
「你都在這時間點準時踏進溫室裡了,還有什麼好懷疑的嗎?坐下用餐吧,兩年半不見,本大爺今天特別要給你洗塵。」
手塚拉開了最靠近自己的一張椅子,規矩地照著身分就坐。跡部臉上的神色看起來十分滿意。
「如果您一開始便有此意,為何不直接透過情資處傳話?」席間,手塚忍不住又道。
跡部讓身旁的人伺候著,換上了飯後甜點,沒有直接答覆手塚的問題。
「手塚,你覺得柳知道你會在這時間點來找本大爺嗎?」
「我認為可能性不高,」雖然不是預想中的回應,手塚仍據實以告,「您留的壓紋痕跡很淺,況且材質與手法特殊,只單一方向能辨識內容。從我發現之後,訊息便被外力銷毀了,重讀機率為零。」
「哼,機率?你何時模仿起情資處那些傢伙說話?不過也罷,柳中尉和真田根本從頭到腳都是幸村精市的人,最近『聖所』那邊暗地裡花招很多,我偏要看看他們在搞什麼把戲。比起幸村那狡猾的傢伙,本大爺更信任你的能力和為人。情資處裡沒有哨兵這點實在省去本大爺很多麻煩。」跡部高傲地說。
手塚靜靜聽著,沉默地將視線落在跡部身旁,安分守己的忍足侑士。對方臉上掛著不明顯的笑意,凝望跡部侃侃而談。查覺到手塚狐疑的目光,忍足適時地回過頭朝手塚攤手、聳肩,擺出一副他實在「拿這人沒轍」的表情。
「我不記得您幾年前曾和幸村交惡,他做了什麼?」手塚抬起左手,拒絕身旁的人靠近桌邊要為他斟酒的舉動。
「也許他根本沒做什麼?」跡部瞇起眼睛低聲道,見手塚一臉波瀾不驚,不禁又笑了起來,「我很中意你,手塚。我承認你一直是非常難纏的競爭者,可你對自己選擇的方向忠心不二,從咱們以前就是這樣了,直來直往,而本大爺就看不慣那種城府極深的人與本大爺待在同條船上。即使你跟幸村精市曾是故交,也奉勸你此次別立刻和他走太近,最好罩子放亮點,省得幾時被人暗算去了都不曉得。」
手塚斟酌了一下跡部話裡的訊息,緩緩開口,「幸村在外風評一向很好,他行事小心謹慎,一切都以『聖所』的榮耀為依歸。」
「『聖所』的榮耀?」跡部縱情狂笑,然後發出「嗤」的一聲。跡部已經幾杯下肚,酒精的效力沖得他原先白皙的面色薄紅,神情和姿態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明,「說那是『少數人』的榮耀還差不多!最近大量哨兵和嚮導被徵召回塔,名義上是德川一矢的意思,實際上那名單卻是幸村主筆,你不會不知道幸村為何出此舉吧?」
「略有耳聞,盛傳因前元首猝死,國會提信任動議,塔和內閣的聯繫中斷,他擔心被外人趁虛而入。」
「開玩笑,這麼多的哨兵和嚮導聚集在這裡,有何好怕?在本大爺看來那都只是藉口,搞不好根本是『聖所』那邊派嚮導暗中做了前元首,想趁機亂事,還做賊的先喊捉賊。」
「跡部少將,」手塚淡淡地打岔,「屬下認為您言重了。」
四周陷入了一片尷尬的寂靜,只剩跡部食指指尖不斷敲打桌面的聲響。碗盤刀叉被撤得一乾二淨,一壺壺溢著清新氣息的熱茶,以及幾款醃梅、糕餅類的茶點,在薔薇馥郁的花香中顯得格格不入。手塚記得跡部不好這口味,還曾經大力批評過手塚個人的飲食習慣,今日卻是如此陣仗,讓手塚不由開始懷疑起這一趟洗塵的本意是「鴻門宴」了。
「景吾,差兩分三點。」忍足侑士突然開口道。
「好,我們不談這個,掃興。」跡部優雅地換了個坐姿,伸手替自己倒茶,一口也沒喝便將小小的瓷杯高舉,「敬手塚國光上校。」
手塚迫於無奈地將茶杯端起,看著跡部和忍足態若自然地碰杯對飲。
「不如手塚先說點有趣的吧?『塔』在你離開的兩年間到底變動不少,你昨日回來,有沒有遇到啥有意思的?」忍足慵懶地操著奇特的口音,專職打圓場。
「我不曉得你所謂的『有意思』如何定義,」手塚抿了一口茶水,半天才說,「倒有一事個人覺得奇怪。」
昨日,手塚國光帶著柳交給他的文件移動到離情資處最近的傳送點,遠遠便發現走廊上兩名少年似乎正有些口角。其中一名臉上貼著塊透氣膠布,手塚不久前剛見過,另一名小個子則是U17當紅的超級新星,傳聞還有著不太一般的顯赫來歷。
「菊丸中士、越前龍馬,」手塚提氣大喝,嚇得兩人反射條件地抬手行禮,「不分場合說三道四,繞塔十圈!」
「上校!」菊丸戰戰兢兢地喊了聲。
「立刻出發,否則再加五圈,我會知道你們有沒有如實完成。」手塚漠然地說。
少年們再度行禮,整齊劃一地飛也似離去。手塚略作思考,獨自接通身旁的傳送點,通道「滴」的重新亮起大片藍光,入口區域卻仍維持離線的狀態。手塚瞅了眼著繫在右腕上的錶,沉默地將功能切換為「計時」,從零開始,手塚佇立在遲遲無法連線的傳送點前猛皺眉,跳錶一點一點地來到了7字頭。
「唔,本大爺大概明白為什麼會這樣。」跡部托住臉頰,指腹輕輕摩娑著眼角淚痣,邊閒適地翹起二郎腿。
「您知道斷線的原因?」
「那大概不是斷線,是有人『吃頻』。」跡部側著頭道,似乎手塚國光挑起的話題確實有幾分意思,「反追蹤的時候總得繞點路,可某些人連在日常操作上都老習慣性『吃頻』,本大爺就知道有幾個傢伙愛這樣玩車。半年多前還有一小票人為此向本大爺抗議,希望能規範這種不華麗的濫用,對吧,樺地?」
「是。」先前擋住手塚去路的哨兵目不斜視,直挺挺地應聲道。
「後來景吾就把單程的連續傳送時間上限強制設定為180秒了。」忍足同樣帶著笑說。
手塚並不覺得好笑,反而這番話聽得他頻頻皺眉,「為什麼連續傳送要耗掉180秒?塔中最遠的兩點直連只需要54秒27,如果連續傳送上限180秒,斷點續傳肯定更久。就算行事再怎麼謹慎,連續運行超過一分鐘以上的傳送碼幾乎不可能有人盜拷,追蹤的可行性極低。」對於明擺著毫無意義的行為,手塚仔細分析自己的疑慮。
「別那麼剛正不阿,」跡部一派輕鬆地說,彷彿這問題他已經回答了無數次,「如果繞個道,加上斷點恢復後的起步、停擺或改變心意頂多共計兩分鐘,那你就當剩下那一分鐘是本大爺附贈的私人空間,睜隻眼閉隻眼吧?手塚。」
手塚很快地抓住了蛛絲馬跡,「你認識那個人?」
「他曾救過本大爺一名下屬,確實是個人才,有一點私交。」跡部也不隱瞞,「本大爺回饋他,於情於理。」
「你那名部下呢?」
「走了。」跡部乾脆地說,他直直地望著手塚,「不在這座『塔』裡了。」
「為了什麼?」
「你以為每個人都和你一樣有那麼多理由?」跡部忍不住笑道,忍足也笑了起來,「他是哨兵,資質不錯,進來沒多久很快便從『聖所』結業,只是遲遲不肯申請離開塔,我就招攬他到『塔心』替本大爺辦事。後來被人陷害入了冤獄,那人救他出來,說服幸村為他媒合後帶著嚮導離開了,就這麼簡單。」
手塚不知道該說什麼,其中太多可疑之處,感覺上都被輕描淡寫地帶過,而跡部也無意說明。跡部和忍足站了起來,跡部似乎打算拖延時間,提議再讓手塚參觀他的私人溫室,手塚只能一言不發地跟著,當他經過又一片花叢,赫然驚覺轉角的花莖上竟有一滴不容忽視的血跡,強烈散發著和手塚進入『塔心』時所聞到一模一樣的氣味。
「小心那邊新栽下去的品種,很美,也很具殺傷力。」跡部留心到手塚的目光,狀似隨意地提醒一句,轉頭忙低聲詢問身旁的忍足,「周助受傷了?」
「只是經過時擦到一點,他精神狀況不太好。」忍足答腔。
手塚無視那兩人交頭接耳,將哨兵的本能發揮到淋漓盡致,毫不客氣地探查著整座溫室,發現那痕跡隨著擁有者的腳步向前延伸,仍和手塚維持相同的路徑,直到某個地方卻突然斷了,一乾二淨地彷彿憑空消失。
「跡部,你竟然連私人的傳送點都有?」手塚難掩驚訝地道,一時連敬語也忘了。
「說得真難聽,那叫『不在紀錄』,並非本大爺違規設置。」跡部沒好氣地回眸道,「你不信大可親自去查,絕對不會通往什麼不法之處。那是本大爺在前元首批准之下增設的,塔中就這麼幾個人知道,包括幸村精市和德川一矢,現在還多了個你,本大爺老早把使用權限也給你劃進去了。如果你想,等下不妨乘那傳送間離開,保證暢行無阻,不會有人『吃頻』。」
跡部尾音剛落,馬上就發覺自己又說錯話了。手塚一臉如釋重負,根本是迫不及待地衝向傳送點。這次忍足反應更快,他搶先一步輸入指令,將該傳送點暫時設為「離線中」。手塚蹙眉,停下動作。
「還有什麼事嗎?」手塚無奈地望著跡部,「若沒有的話,時間不早,恕屬下想先行離去了。」
「手塚國光,傳言說自從前任元首允許你去治療手傷後,你便長年旅居國外。堂堂一國上校竟然遊手好閒地在外頭鬼混,還有人說你甚至靠卓越的哨兵能力當起了傭兵過活,實在太可笑了。」跡部一字一句地道,「這幾年發生了那麼多事你都音訊全無,本大爺既往不咎,如今你竟回應了區區『塔』的召集令,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有什麼你非回來不可的理由?你老實說,只要辦得到,本大爺一定幫你。」
幸村第一天也開門見山地說了類似的話,但顯然的,至少表面上跡部對此事持有截然不同的態度。
『你一回塔,鐵定會有更多人追問你相同的問題,大家都等著掀你底牌。手塚,不要以為你這兩年半銷聲匿跡能逃避什麼,你這人的鋒芒太醒目了,說不定塔那邊就是畫了個這麼大的圈套等著你往下跳。你感官神遊的症狀的確很不樂觀,但不一定非得回U17才能解決,當初是已故元首親口承諾你再也不用回去,不是嗎?』替手塚開立了診斷書的那位哨兵,白石藏之介,曾這麼對手塚說。
「手塚,想想我們已故的元首,他是本世紀最偉大的領袖哨兵,那人信任你,而我亦然。」跡部在手塚身後平靜地道。
某些詩人認為,U17具有生命。歷史上能踏進塔裡的哨兵嚮導多對此說法不予置評,任由那些詩人們盡情地謳歌、創作神話。
正午十二點,手塚國光準時來到「塔心」。「塔心」又稱「塔之眼」,是U17建築裡幾乎中空的一塊區域,隔間極少、樓層挑高,在較大的時間尺度中可隨塔心主人的意思於塔裡自由浮沉,雖然結構學上相對脆弱,卻也因座標浮動而讓人難以掌握準確位置。塔心同時兼具「瞭望哨」的功能,所有傳到塔的聲響都會在塔心被建築本身放大百倍,裡面駐紮了一整隊的精銳哨兵,隨時監控塔內外一定範圍的動靜,他們收集第一手的觀測資料,並「降噪」處理,將剩下可讀性較高的情報回傳給情資處進行儲存分析。
當「塔心」移動,即使外觀上看不出來,塔內與之相連的樓層和隔間勢必也將面臨拆解及再構築的情況。塔是否具有生命?以科學對生命的定義來看,結果必然不符,手塚也對此保持疑問;但這是否代表塔就是死的?以「塔心」的存在為例,對於那些詩人的歌詠,手塚傾向用另一個角度看待。
手塚國光頂著上校的軍銜和那張具有幸村簽名及情資處鋼印的白單,毫無阻礙地穿越塔心層層檢查哨。「塔心」的模樣倒是和手塚印象中有些不同,大部分塔裡機關的硬體空間都以實用性高為主,力求效率及簡樸,但塔心貌似曾經過好一番修繕,隨處可見許多氣派的裝潢及文物字畫等,純粹只是裝飾用途的物品隨處可見。
「塔心」的位置也和兩年多前不一樣了,這一任塔心的主人十分重視個人生活品質,他將「塔心」移動到了U17緊鄰著艾歐內海的那一側,鋪張地布置了一個精緻華麗的空中花園,在溫室裡植滿各品種的玫瑰,最後還將該溫室納入少將的私人財產中,禁止閒雜人等出入。
越接近會見跡部的地點,手塚就更加確定一件事,當他從傳送間踏進「塔心」的那一刻,手塚便隱約嗅到一股奇異的氣味。多年的戰場經驗讓手塚很快地對此有了反應,那個氣味可以是生,也可以是死,縈繞在他的潛意識裡揮之不去。手塚的瞳孔微微縮小,聚精會神地檢視他經過的全部路徑,那是血液獨有的鐵鏽味,混雜著一點嚮導素。味道還很新鮮,對一般人而言根本不值得一提,但對哨兵來說,就像有隻受了重傷的獵物剛才走過,總會在各處留下足以讓人追蹤的痕跡。
「塔心」有個受傷的嚮導,這是手塚目前能推測出來的客觀信息,那名嚮導不僅受過傷,似乎持續在流血,而且奇怪的是,手塚將五感的能力調到極限,擴大搜索著周遭區域——他彷彿跟手塚走同一條路。
「手塚上校?」
手塚猛然從精神神遊的狀態中脫離,發現他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最後一個檢查哨,空中花園的入口。面前向手塚行禮的哨兵頂著整齊的酒紅色頭髮,一雙大眼正帶著懷疑地神色,肆無忌憚地審視手塚。
看來塔心張狂的不只跡部景吾一人,還包括他的下屬。手塚暗忖,但沒有表現出來,他回禮後推開溫室大門,在花叢中拐了好幾個彎,最後找到一塊圍繞著盛開玫瑰的空地,花牆中央包圍著長長的餐桌,擺滿五顏六色的精美餐點,桌邊只坐了一名哨兵、一名嚮導。
「你來了,」跡部主動招呼。不過數載之隔,如今他榮升少將,成了手塚的頭頂上司,待手塚的態度卻一如既往,「坐吧,咱們先用餐。」
「跡部少將、忍足上校。」手塚行禮如儀,沒有入座,他遠遠地從懷中掏出那張白單放置桌面,精緻的單據襯著底下華美的桌巾,很是好看,好像它本來就是屬於這裡的東西,「我不明白您是什麼意思。」
跡部沒有接過,他飛快地和身旁的嚮導交換視線,半晌後兀自大笑起來,「不愧是本大爺看上的人,就知道你不會被蒙蔽。」
「據柳蓮二中尉轉告我的消息,會面時間應為下午三點才對,我需要您簽章核可我未來在『塔』裡的出入權限。」手塚皺著眉說,他瞥了那張白單一眼,「但是這張單子上面卻被某人特別註記了『Rosa 1215』,請問這是什麼意思?」
「核可那種表面的東西,要多少我都給你。你儘管回去等著,手塚,我保證你待會踏出這扇門,會發現自己已暢行無阻。」跡部不以為然地說。
「謝謝,我明白了。」手塚聞言,行了個禮轉身要走。
「喂,手塚國光你給本大爺站住!」跡部喊道,他身旁一直像木頭似佇立著的哨兵聞言,箭步瞬移阻擋了手塚去路。
那哨兵的塊頭很高,手塚也沒理由在別人的地盤和對方動手,因而不得不重新旋過腳步,側身對著跡部少將,靜待他發號施令。
「你都在這時間點準時踏進溫室裡了,還有什麼好懷疑的嗎?坐下用餐吧,兩年半不見,本大爺今天特別要給你洗塵。」
手塚拉開了最靠近自己的一張椅子,規矩地照著身分就坐。跡部臉上的神色看起來十分滿意。
「如果您一開始便有此意,為何不直接透過情資處傳話?」席間,手塚忍不住又道。
跡部讓身旁的人伺候著,換上了飯後甜點,沒有直接答覆手塚的問題。
「手塚,你覺得柳知道你會在這時間點來找本大爺嗎?」
「我認為可能性不高,」雖然不是預想中的回應,手塚仍據實以告,「您留的壓紋痕跡很淺,況且材質與手法特殊,只單一方向能辨識內容。從我發現之後,訊息便被外力銷毀了,重讀機率為零。」
「哼,機率?你何時模仿起情資處那些傢伙說話?不過也罷,柳中尉和真田根本從頭到腳都是幸村精市的人,最近『聖所』那邊暗地裡花招很多,我偏要看看他們在搞什麼把戲。比起幸村那狡猾的傢伙,本大爺更信任你的能力和為人。情資處裡沒有哨兵這點實在省去本大爺很多麻煩。」跡部高傲地說。
手塚靜靜聽著,沉默地將視線落在跡部身旁,安分守己的忍足侑士。對方臉上掛著不明顯的笑意,凝望跡部侃侃而談。查覺到手塚狐疑的目光,忍足適時地回過頭朝手塚攤手、聳肩,擺出一副他實在「拿這人沒轍」的表情。
「我不記得您幾年前曾和幸村交惡,他做了什麼?」手塚抬起左手,拒絕身旁的人靠近桌邊要為他斟酒的舉動。
「也許他根本沒做什麼?」跡部瞇起眼睛低聲道,見手塚一臉波瀾不驚,不禁又笑了起來,「我很中意你,手塚。我承認你一直是非常難纏的競爭者,可你對自己選擇的方向忠心不二,從咱們以前就是這樣了,直來直往,而本大爺就看不慣那種城府極深的人與本大爺待在同條船上。即使你跟幸村精市曾是故交,也奉勸你此次別立刻和他走太近,最好罩子放亮點,省得幾時被人暗算去了都不曉得。」
手塚斟酌了一下跡部話裡的訊息,緩緩開口,「幸村在外風評一向很好,他行事小心謹慎,一切都以『聖所』的榮耀為依歸。」
「『聖所』的榮耀?」跡部縱情狂笑,然後發出「嗤」的一聲。跡部已經幾杯下肚,酒精的效力沖得他原先白皙的面色薄紅,神情和姿態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明,「說那是『少數人』的榮耀還差不多!最近大量哨兵和嚮導被徵召回塔,名義上是德川一矢的意思,實際上那名單卻是幸村主筆,你不會不知道幸村為何出此舉吧?」
「略有耳聞,盛傳因前元首猝死,國會提信任動議,塔和內閣的聯繫中斷,他擔心被外人趁虛而入。」
「開玩笑,這麼多的哨兵和嚮導聚集在這裡,有何好怕?在本大爺看來那都只是藉口,搞不好根本是『聖所』那邊派嚮導暗中做了前元首,想趁機亂事,還做賊的先喊捉賊。」
「跡部少將,」手塚淡淡地打岔,「屬下認為您言重了。」
四周陷入了一片尷尬的寂靜,只剩跡部食指指尖不斷敲打桌面的聲響。碗盤刀叉被撤得一乾二淨,一壺壺溢著清新氣息的熱茶,以及幾款醃梅、糕餅類的茶點,在薔薇馥郁的花香中顯得格格不入。手塚記得跡部不好這口味,還曾經大力批評過手塚個人的飲食習慣,今日卻是如此陣仗,讓手塚不由開始懷疑起這一趟洗塵的本意是「鴻門宴」了。
「景吾,差兩分三點。」忍足侑士突然開口道。
「好,我們不談這個,掃興。」跡部優雅地換了個坐姿,伸手替自己倒茶,一口也沒喝便將小小的瓷杯高舉,「敬手塚國光上校。」
手塚迫於無奈地將茶杯端起,看著跡部和忍足態若自然地碰杯對飲。
「不如手塚先說點有趣的吧?『塔』在你離開的兩年間到底變動不少,你昨日回來,有沒有遇到啥有意思的?」忍足慵懶地操著奇特的口音,專職打圓場。
「我不曉得你所謂的『有意思』如何定義,」手塚抿了一口茶水,半天才說,「倒有一事個人覺得奇怪。」
昨日,手塚國光帶著柳交給他的文件移動到離情資處最近的傳送點,遠遠便發現走廊上兩名少年似乎正有些口角。其中一名臉上貼著塊透氣膠布,手塚不久前剛見過,另一名小個子則是U17當紅的超級新星,傳聞還有著不太一般的顯赫來歷。
「菊丸中士、越前龍馬,」手塚提氣大喝,嚇得兩人反射條件地抬手行禮,「不分場合說三道四,繞塔十圈!」
「上校!」菊丸戰戰兢兢地喊了聲。
「立刻出發,否則再加五圈,我會知道你們有沒有如實完成。」手塚漠然地說。
少年們再度行禮,整齊劃一地飛也似離去。手塚略作思考,獨自接通身旁的傳送點,通道「滴」的重新亮起大片藍光,入口區域卻仍維持離線的狀態。手塚瞅了眼著繫在右腕上的錶,沉默地將功能切換為「計時」,從零開始,手塚佇立在遲遲無法連線的傳送點前猛皺眉,跳錶一點一點地來到了7字頭。
「唔,本大爺大概明白為什麼會這樣。」跡部托住臉頰,指腹輕輕摩娑著眼角淚痣,邊閒適地翹起二郎腿。
「您知道斷線的原因?」
「那大概不是斷線,是有人『吃頻』。」跡部側著頭道,似乎手塚國光挑起的話題確實有幾分意思,「反追蹤的時候總得繞點路,可某些人連在日常操作上都老習慣性『吃頻』,本大爺就知道有幾個傢伙愛這樣玩車。半年多前還有一小票人為此向本大爺抗議,希望能規範這種不華麗的濫用,對吧,樺地?」
「是。」先前擋住手塚去路的哨兵目不斜視,直挺挺地應聲道。
「後來景吾就把單程的連續傳送時間上限強制設定為180秒了。」忍足同樣帶著笑說。
手塚並不覺得好笑,反而這番話聽得他頻頻皺眉,「為什麼連續傳送要耗掉180秒?塔中最遠的兩點直連只需要54秒27,如果連續傳送上限180秒,斷點續傳肯定更久。就算行事再怎麼謹慎,連續運行超過一分鐘以上的傳送碼幾乎不可能有人盜拷,追蹤的可行性極低。」對於明擺著毫無意義的行為,手塚仔細分析自己的疑慮。
「別那麼剛正不阿,」跡部一派輕鬆地說,彷彿這問題他已經回答了無數次,「如果繞個道,加上斷點恢復後的起步、停擺或改變心意頂多共計兩分鐘,那你就當剩下那一分鐘是本大爺附贈的私人空間,睜隻眼閉隻眼吧?手塚。」
手塚很快地抓住了蛛絲馬跡,「你認識那個人?」
「他曾救過本大爺一名下屬,確實是個人才,有一點私交。」跡部也不隱瞞,「本大爺回饋他,於情於理。」
「你那名部下呢?」
「走了。」跡部乾脆地說,他直直地望著手塚,「不在這座『塔』裡了。」
「為了什麼?」
「你以為每個人都和你一樣有那麼多理由?」跡部忍不住笑道,忍足也笑了起來,「他是哨兵,資質不錯,進來沒多久很快便從『聖所』結業,只是遲遲不肯申請離開塔,我就招攬他到『塔心』替本大爺辦事。後來被人陷害入了冤獄,那人救他出來,說服幸村為他媒合後帶著嚮導離開了,就這麼簡單。」
手塚不知道該說什麼,其中太多可疑之處,感覺上都被輕描淡寫地帶過,而跡部也無意說明。跡部和忍足站了起來,跡部似乎打算拖延時間,提議再讓手塚參觀他的私人溫室,手塚只能一言不發地跟著,當他經過又一片花叢,赫然驚覺轉角的花莖上竟有一滴不容忽視的血跡,強烈散發著和手塚進入『塔心』時所聞到一模一樣的氣味。
「小心那邊新栽下去的品種,很美,也很具殺傷力。」跡部留心到手塚的目光,狀似隨意地提醒一句,轉頭忙低聲詢問身旁的忍足,「周助受傷了?」
「只是經過時擦到一點,他精神狀況不太好。」忍足答腔。
手塚無視那兩人交頭接耳,將哨兵的本能發揮到淋漓盡致,毫不客氣地探查著整座溫室,發現那痕跡隨著擁有者的腳步向前延伸,仍和手塚維持相同的路徑,直到某個地方卻突然斷了,一乾二淨地彷彿憑空消失。
「跡部,你竟然連私人的傳送點都有?」手塚難掩驚訝地道,一時連敬語也忘了。
「說得真難聽,那叫『不在紀錄』,並非本大爺違規設置。」跡部沒好氣地回眸道,「你不信大可親自去查,絕對不會通往什麼不法之處。那是本大爺在前元首批准之下增設的,塔中就這麼幾個人知道,包括幸村精市和德川一矢,現在還多了個你,本大爺老早把使用權限也給你劃進去了。如果你想,等下不妨乘那傳送間離開,保證暢行無阻,不會有人『吃頻』。」
跡部尾音剛落,馬上就發覺自己又說錯話了。手塚一臉如釋重負,根本是迫不及待地衝向傳送點。這次忍足反應更快,他搶先一步輸入指令,將該傳送點暫時設為「離線中」。手塚蹙眉,停下動作。
「還有什麼事嗎?」手塚無奈地望著跡部,「若沒有的話,時間不早,恕屬下想先行離去了。」
「手塚國光,傳言說自從前任元首允許你去治療手傷後,你便長年旅居國外。堂堂一國上校竟然遊手好閒地在外頭鬼混,還有人說你甚至靠卓越的哨兵能力當起了傭兵過活,實在太可笑了。」跡部一字一句地道,「這幾年發生了那麼多事你都音訊全無,本大爺既往不咎,如今你竟回應了區區『塔』的召集令,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有什麼你非回來不可的理由?你老實說,只要辦得到,本大爺一定幫你。」
幸村第一天也開門見山地說了類似的話,但顯然的,至少表面上跡部對此事持有截然不同的態度。
『你一回塔,鐵定會有更多人追問你相同的問題,大家都等著掀你底牌。手塚,不要以為你這兩年半銷聲匿跡能逃避什麼,你這人的鋒芒太醒目了,說不定塔那邊就是畫了個這麼大的圈套等著你往下跳。你感官神遊的症狀的確很不樂觀,但不一定非得回U17才能解決,當初是已故元首親口承諾你再也不用回去,不是嗎?』替手塚開立了診斷書的那位哨兵,白石藏之介,曾這麼對手塚說。
「手塚,想想我們已故的元首,他是本世紀最偉大的領袖哨兵,那人信任你,而我亦然。」跡部在手塚身後平靜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