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嚮導《THRESHOLD 閾值》3
事情的根源或許可以追溯到佐伯,不二周助的兒時玩伴,佐伯虎次郎。
不二站在傳送間中央,精準地與四面牆保持等距,雙手環在胸前,反覆進行數次吸氣與吐息。慢慢地,讓精神觸角沿著牆面攀爬,直到佈滿整個密閉空間。有些使用者的痕跡遺留在這裡,包括越前的影子。不二望著「它」,正蹲在地上調整鞋帶,而後嗖地起身,殘影的位置和不二非常靠近。「它」兩手插進褲袋裡,右腳鞋尖抵著地面敲擊數次,接著靈敏地一蹬,與左腳交換動作,「它」上半身向不二傾斜,臉部露出一絲壓抑過,似是挑釁的亢奮神情。
進入普通初中後,某個涼爽的假日,天氣晴朗無雲,降雨機率僅百分之十,一早不二全家人都出去了。不二裕太醒來就看到自家老哥無精打采地趴在沙發上,卻又沒說身體哪裡不舒服,他彆扭地對兄長今天的行程旁敲側擊,先講自己下午要和一群朋友先去艾歐內海邊抓魚,接著提到傍晚想去看塔。
「你們那麼多人都想去看塔?」不二聽著裕太邊梳洗,邊半抱怨半開玩笑地講同儕的事,隱約覺得有點抽離,不二畢業後便沒那麼留心裕太的交友狀況了,即使如此,裕太的這點心意他倒是很能瞭解。聽見關鍵字,不二立刻將臉從柔軟的抱枕中移開,模糊地嘟噥了一句。
「那什麼,還算不錯吧?我一說大家想去玩水,佐伯哥就建議我們中午可以去六角那邊找他吃飯,傍晚再帶我們去看『塔』。」裕太說著走進廚房找東西喝。
「虎次郎?你聯繫他了?」不二翻了個身。
「對啊,老哥你真的不來嗎?你應該也好一陣子沒跟佐伯哥約了,不會想碰面聊嗎?老是看你們在玩通訊器。不過沒想到佐伯哥會突然說要搬去六角那裡讀初中,離塔近,聽說周圍的環境很好,可我覺得青春這裡畢竟熱鬧多了,不能相比。」不二裕太拿著瓶裝氣泡水經過客廳,望了側躺著、將腦袋重新埋進抱枕中的不二周助一眼,好像還是哪裡不對勁的模樣,裕太老成地嘆了口氣,「總之,雖然『塔』隨時可以去沒錯,但佐伯哥說他打算帶我們認識一下他的哨兵朋友,反正讓別人招待挺好的,不去白不去。」
「嗯,虎次郎很會照顧人,你替我好好去玩吧。」不二說,揮揮手以此結束話題。
不二裕太後腳才踏出門沒幾分鐘,不二家的家用通訊器便不屈不撓地叫了起來。線路狹帶著強烈的情緒波動一股腦地竄進客廳,這大概是整棟不二宅邸中唯一的突破口。不二胸前一陣疼痛,他疲倦地重新築起精神障壁,伸手去撈矮櫃上的聽筒,「就不能稍微放過我嗎?」
『周助?你在家?』
「虎次郎。」
『怎麼沒開通訊器?裕太說你不願意跟他來,我本來有話想和你當面說。』
不二用手肘支撐著自己上半身的體重,將微長的瀏海一把往頭頂梳,露出光潔的前額,嘶聲吸了一口氣,「你並沒有邀我。」
『我以為你會一起來……』
「可是我不想去。」不二冷靜地打斷佐伯,「裕太說得對,虎次郎,我們花那麼多時間在玩通訊器,有什麼話就不能直說嗎?」
線路那端的佐伯沉默了一下,細微卻急促呼吸聲彷彿在忍耐些什麼。
不二壓住聽筒,胸口又隱約傳來那股熟悉的鈍痛,逐漸往上蔓延。不二最近終於覺悟到,原來這就是精神障壁正在失去作用的前兆,旁人的情緒反應在他眼裡似乎總是大起大落,但不二明白那只是因為自己現在對這種事情特別敏感。不二是真的不想跟裕太出去,好不容易熬過了漫長的後半個學期,他現在最不缺乏思考的就是「嚮導」、「哨兵」跟「塔」之類的問題,不二自暴自棄地想。
『我前不久去U17正式登記了。』佐伯忽然開口,『想說其實那裡環境還不錯,人口密度不高,生活機能卻很完整,可以趁正式進去之前帶你們到外圍玩玩,我怕之後大概很難有時間見面。如果結束訓練之後能繼續待在塔倒還好,要是遇到適合的嚮導,說不定會一起被分派去更遠的地方服役。』
「所以你是『哨兵』?」不二說,他左手握成拳,指關節泛白,死命地揪著胸口的布料,然後在心裡默數到三,強迫自己慢慢放開,盡量讓嗓音不要露出太明顯的顫抖,「恭喜了。」
『謝謝。』佐伯真誠地說,感覺有些受寵若驚,『我一直很想當面告訴你這件事,一旦搬進了塔後,怕聯繫就沒那麼容易了。』
「你曾想過『哨兵』在塔裡面的生活是什樣子嗎?」不二聽見自己輕聲問。
『老實說,沒有想過。在確認我是「哨兵」之前,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那現在呢?你已經是哨兵了。」
『想過。』
「答案是什麼?」
『我願盡力。』佐伯一字一句地說。
我願盡力?不二不只一次於心底覆誦這句話。
隔年不二和裕太前後進入塔,不二不禁凝眸望著聖所大門,心裡浮現的是這一句;又一年後,不二在兩名次席哨兵的陪同中,一步步穿越通往海平面下的迂迴階梯,終於見到被隔離在封閉空間裡的佐伯時,不二動了動嘴卻沒說出口的,也是這一句話。
「前幾天幸村老師告訴我,你因為以下犯上,越級替同袍打抱不平被關禁閉,不允許任何人會面。現在好不容易能見了,卻變成在這種地方嗎?」不二坐在椅面前緣三分之一處,背脊挺直,雙手握拳放置於膝,平視著前方說。
客觀而言,軍方監獄總是特別乾淨、明亮,哨兵眼裡是一種樣子、嚮導看來又是另一種模樣。
特殊用途的純白牆面佔據了不二的視野,朝上下左右無限延伸,與不二眼睛齊高之處有個矩形窗口,也是目前唯一一個肉眼可見的通道,推測主要用途是拿來送飯。那個窗口沒有安裝鐵欄杆,或許它也不需要,因為連說它是氣窗,不二都覺得實在是小到可憐,它小到連一個成人的頭部也無法順利通過。
不二成串話語的回聲讓整個地下室好一陣子都嗡嗡作響,甚至很難分辨他後半段究竟在說什麼。
直到那噪音漸弱,佐伯方沙啞地開口,「你不應該來這裡。」
「上頭查案子查得緊,軍方自己無法掌握破案線索,看你軍階低又沒有後台,就隨便安個莫須有的罪名,打算抓替死鬼交差?」
不遠處一名看守哨兵聞言,警告似的將手中棍棒狠狠往牆面一砸,震耳欲聾的金屬撞擊聲便隆隆作響。
「夠了!」佐伯驀然咆哮。不二還記得他套著特製腳鐐,狼狽地甩著頭撇開視線,「現在離我越遠越好。」
「我可以幫忙。」不二咬著牙說。從那個狹窄的窗口望進去,佐伯所在的單人間空無一物,勉強看到支撐他身軀的金屬椅腳,椅腳連接的地面上竟也是一片煞白,幾乎連佐伯的影子都看不見,這地下三百公尺深的地方,不知多少瓦的白熾燈從四面八方晝夜照射。
虎次郎最引以為傲的視力啊……!不二一拳搥在單間粗糙的外牆,想更靠近些,卻只瞧見朋友的背影。那個帶著警告意味的碰擊聲再度大響,佐伯受驚嚇似的渾身一震,不二立即順從地退開,回到他原本的位置。
成千上萬的精神觸絲行雲流水地須臾探出,那名站崗哨兵的身軀捻指被緊緊纏繞,不明顯地抖了抖,雙肩突然放鬆,眼神焦距定在某個彼方,哨兵原本握著的短棍從掌心滑落,掉在地上時發出輕微的聲響。
佐伯愣了下,一瞬間清醒過來,心裡隱約猜到不二的意圖。
「不可以,周助,快走!該死,一個嚮導根本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何況你是還沒綁定哨兵的嚮導!」
「有嚮導就夠了,哨兵頂多是輔助而已。」不二睜眼,一雙藍眸反射出奇異的光輝。既然開了頭就必須做好,不二乾脆地順藤摸瓜,連哨兵後方的嚮導一起控制,不讓對方察覺一絲異狀。「讓我幫你,虎次郎,你不該在這裡。」
佐伯開始喘息,哨兵的情緒激昂、精神混亂,肉體不堪負荷。不二聽見他猛然站起身,來回扯動金屬腳鐐的聲響。
「你這樣做,導師不會同意的。」
「他沒有理由不同意,」不二柔聲安撫,他嘗試用精神與佐伯接觸,卻屢屢被牢籠彈回,「我可以比任何人,比任何塔裡面未結合的嚮導都做得更好,或許幸村老師還會以我為榮呢。」
「但這不值得……」佐伯搖著頭道。
不二閉上嘴,識時務地停止爭論,佐伯不需要為這種事浪費精力,不二起身離開那扇窗,值不值得不在不二當下的考量範圍。
不二用最快的速度悄悄解開對那名哨兵的控制並返回地面後,第一件事便去請求幸村讓他接觸原案的關係者,真田弦一郎自願背書負起監督之責,讓不二取得公開偵訊的權利。
第一次進入集體關押囚犯的空間,不二周助表面平靜,實際上情緒高漲,他緊緊跟在幸村身邊往前移動。偵訊室設在一偏僻、卻必須穿越眾多囚間才能抵達的地方,不管環境如何整潔,黑暗、負面思想的成分極高,基本上不會見到孤身的哨兵或嚮導。不二的目標十分明確,外圍的雜音根本無法真正影響他,不二清楚明白,自己絕對可以。
推開那扇厚重的鋼化玻璃門,不二來到一斗室,看起來就像貴賓的接待處,斗室裡頭架著張雕刻簡樸卻頗有年代的檜木長桌,一端坐著五名嫌疑人,軍方要求塔派出數名嚮導,在過去三個月內都無法從他們身上獲得有用的消息,他們五人彼此認識,其中幾個巧妙隱瞞了全案真正的主謀,無論那些嚮導如何使用精神暗示,卻只能擷取到一些無關緊要的零碎情報。不二要求幸村,讓他們五位同時出現,而非像以往一一分開偵訊。
「我是不二周助,嚮導。現在起,這裡由我主場。」不二背對著鋼化玻璃門,嗓音清晰地說,「左手邊兩位分別是我的導師,幸村精市上校,以及首席哨兵,真田弦一郎中校,負責我接下來質詢中的全程監督。你們能看到我身後的這扇門通往哪裡,是讓大家返回塔,過尋常日子﹔還是通往你們進來時經過的任何一間囚房,一切取決於我。」
其中一名嫌疑人露出不耐煩地神色,卻在幸村咄咄逼人的目光下舉起手。
「我們得在這裡待多久?」他打量了一下這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會客室」,耳聞是幸村精市因應不二要求佈置的,「要知道你無權困住我們。」
「你儘管試試看,多久可以從這裡出去。」不二平淡地說,「現在,開始吧。」
幸村迅速地收回了他的氣場,垂下眼眸倚在牆上。
「弦一郎,請幫我倒杯水,溫的。」幸村輕聲望著他的哨兵眼睛說,彷彿這裡令幸村十分自在。
好幾個小時,不二直視那些嫌疑人,手裡抓著炭筆和紙,精神觸角瘋狂地敲擊對方原先密不透風的精神障壁,幸村和真田則在一旁作壁上觀。直到不二觸及對方精神圖景盡頭的那刻,不禁欣喜於自己套出的情報重要到足以換取佐伯自由,他相信自己成功了。
我願盡力。不二想。
上級飛快撤銷了佐伯虎次郎的罪名,解除收押,並恢復他在塔的一切職權。然而,那張不二親筆繪製的主謀人物素描在媒體上暴露出來時,佐伯難以置信的神色不二實在很難忘懷。
「為什麼你會知道?」佐伯說。
要是你不說出來就好了!不二可以聽見他心裡的話。
剛脫離囹圄之苦的佐伯渾身肌肉繃緊,悲傷的情緒如刨刀,層層削去了不二的精神障壁,混雜其中的憤怒與懊悔則是足以打穿人頸骨的五寸釘,滔天地朝不二席捲而來。
不二眼前一黑,倒下來前,幸村即時地出手撐扶住他。不二挨著幸村,感受到他導師的精神觸角正緩緩引導自己重築起精神障壁。
佐伯說,那張圖畫的是他的同袍木更津,但事情不是木更津做的。或許真的不是,對不二來說如此,因為佐伯堅持此事沒有可能。可就結果論,木更津亮在被查緝時主動向檢方坦承了罪刑,他供稱自己假扮成攣生兄弟的模樣犯案。
為什麼?佐伯固執地重複道。不二卻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
傳送間的出口二度滑開,不二眨眼收回了全部的精神觸角,留在傳送間裡的殘影全數消失,他一步步艱難地踱回房內,桌燈柔和的黃光灑在四開畫本上,不二低頭,將視線定在潔白的紙面。越是強烈的情感或思緒,停留在一個空間裡的時間便會拉長,可被追溯到的畫面也愈清晰。
不二的指尖顫巍巍地碰到靜躺在桌上的炭筆,他很想畫那隻美麗的獵隼,而當他凝視著空白畫布,越前自負自傲的神情卻鮮明地烙印在腦海中。
結局就是,佐伯離開了,不二仍然留在塔裡,重複相同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