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嚮導《THRESHOLD 閾值》15
當菊丸英二發現,用「落荒而逃」形容不二的舉動甚是貼切時,不二已撐住桌子站起,一言不發地掉頭離席。他的腳步急切,甚至來不及和同伴們招呼一聲,導致被留下來的幾個人面面相覷,反而是擅自插入話題的手塚顯得神態自若,從容地瞥了擦肩而過的少年一眼,便將視線調轉回菊丸身上,以一種認定對方是不二朋友的態度交代,「我跟過去就好。」接著立刻讓人們見識到何謂言出必行。
「哦。」乾興奮地掏出紙筆,準備在這件事上大做文章,菊丸則根本來不及給出任何反應。
手塚踏進鮮少涉足的層頂,看見不二正佇立在窗邊出神,他身側倚靠著的會議桌面如大螢幕般,循環展示著一批類似儀器線路配置的圖稿,連傳送點成功連接的提示聲都沒能吸引他注意。房裡,處理塔各種數據的電子計算機中樞平穩運作,哨兵敏銳地察覺,即使空調開啟,室內的溫度仍比走道上略高。日落西沉,緊鄰海岸線的建築屋頂及連結房舍之間的橋樑反射余暉,隨斜陽位置的改變而隱隱閃爍,天與海的交界上方低低地懸著一道橙紅。一列追逐雲彩、不時變換隊形的飛鳥逐漸遠去。
手塚來到不二身後,沒有刻意掩飾蹤跡,背對他的不二無預警地將雙手交扣上舉,做了個伸展的動作。
「桑恩麼……」屬於少年的中音呢喃道。
出乎意料的名諱令手塚步伐緩了緩,就在這半拍的停格中,不二緩緩轉過身,耳際傳來快門及底片捲動的聲音,手塚挑眉,望著不二掛在胸前的鏡頭,但見不二莞爾一笑,神情顯而易見地帶點得逞的愉悅。
手塚推了推鏡框,無聲地要求不二說明現下的情況。
「我仔細地想過了,手塚,」不二輕快地撫掌道,他向前一尺,主動拉近兩人間的距離,明媚的藍眼含著一絲試探,並不隱瞞自己欲從手塚那雙深澈平靜的眸中讀出可用訊息的意圖。隨不二靠近,手塚也自然垂下視線。「從剛聽見乾說你拿著『桑恩欽賜的信物』出外遊歷後,我就一直有種模糊的感覺,假設乾所言為真,我沒猜錯的話,他指的應該是你手中那幾枚硬幣……『無價的信用』?」
手塚不置可否,恰如往常般謹慎,「很合理的推斷。」他言盡於此。
可對不二來說,這就夠了。手塚曾經透露他和某些階級有所牽扯,如果答案是他們前一任的國家元首,不難想像為何手塚明明擁有上校的身分,卻能隻身在堤豐與U17之間來去自如。得到結論之後,不二赫然意識到自己心裡第一次浮現了全新的疑問,從手塚曾經是個備受重用的領袖哨兵來看,這樣一個人為什麼要跟著自己?他可沒有傻到認為手塚短時間內路過餐廳兩次,而後又出現在塔頂的行徑純屬偶然。
「手塚,你想告訴我什麼?」思及此,不二輕聲開口,他有些遲疑地撫弄著相機上的稜角,「您應該不只是送上門來給我問問題的吧?」
手塚雙手交疊,保持沉吟的姿勢,半晌凝聚視線,神情不像是被少年突然戳破了心事,反而好似認真評估著不二這番話套用在自己身上的可能性。
自六角清晨以降,手塚接到幸村命令,立即埋首投入了調查,卻在大有進展之時依稀惦記著那名蓄意引誘他出塔的嚮導。手塚不喜歡空想,他向來對自己嚴謹,並且習慣站在客觀的立場檢視自身的一切,因此手塚很快確信了不二確實有些與眾不同。手塚追去看守所和不二碰面前,曾和幸村談論到不二的工作,針對幸村質問他,是否因為對象換成不二而特別仁慈的暗示,手塚記得他曾對幸村說,自己沒有那個意思。仔細想想,雖然幸村下了明確的警告,挑明不二是聖所重要的資源,但幸村從頭到尾都沒說,不二和他不合適。比起不二是聖所重要的資源這點,U17媒介人的一句「不合適」應該比任何行動都來得更為直接了當,可見幸村甚至懶得在這件事情上說謊。
而在這種情形之下,如果手塚有意繼續接近不二……他回想著被夾入白石診斷書裡的那份人事安排,手塚知道自己勢必不能忽視不二周助在聖所、幸村計畫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應該仔細斟酌、評估自己所能介入的程度。
「那晚我自認做了恰當的判斷,」手塚冷靜地徐徐解釋,「關於決定通報那名未綁定的嚮導一事,你曾擔憂他和哨兵結合的自主權可能因塔中嚮導資源缺乏被強行剝奪,但我至今仍認為,通報是最恰當的選擇。也相信一旦他進入聖所,幸村會做出公正的安排。」
不二乖順地抬起臉,「所以?」
「我想,同為經歷了現場狀況的一份子,你有權知道那名嚮導……實際上他並不是嚮導,這正是我來找你的原因。」手塚說。
「如果只是這件事,我已經曉得了,包括一切全是肇因於『青繭』過去的藥物濫用。」不二道。
「你聽過『青繭』。」手塚沉聲道,他的目光灼灼,像一張網,「你成為關係人了?」
「是,您可以儘管去猜,但我不會告訴您,是誰同意讓我成為關係人。」發現手塚沒有顯示出話題到此為止的跡象,不二語音漸弱,皺眉咀嚼著哨兵釋出訊息的真正意涵,緊接為隱約浮現的推測睜大眼,「你難道打算安慰我嗎?手塚。」
手塚微不可辨地嘆了口氣,「他的確不是一名真正的嚮導,縱然這件事並未在塔裡公開,單就現況看來,他本人甚至表示拒絕登記。」手塚無視不二的問題道。
不二掩著嘴,努力壓下那股發笑的衝動,「好吧,如果您堅持,我隨時歡迎更多的資訊。」少年仰起頭眨眼。
「若塔不同意的話,將來受訓時他的身分一定會被揭穿,難保來歷不受懷疑;若塔同意的話,則對其他非自願登記的嚮導難以交代。無論如何,他人在這裡或許是天意,沒那麼容易跟塔切割了。」手塚表情嚴肅。
「天意?為什麼?」不二重複了手塚話語中的字句。
手塚掏出一張照片,似乎是從監視畫面中擷取下來的一部分,「上頭是那名嚮導身邊的哨兵,我認為你應該看看。」忽略了調查過程中可想見的曲折,手塚直切要點。
不二狐疑地接過,下一秒藍色的瞳眸閃過一到冷光,「您這是……?」
「在哨兵論壇上某篇論文中有幅維妙維肖的人物素描,出自你的筆下。」手塚不疾不徐地開口。
「我明明就和他擦身而過,卻沒能立刻察覺……」不二輕扶著額,神情懊惱,「那樁案件中,嫌犯背後都是一群密謀加害桑恩的激進份子,甚至我們懷疑這群人還有國會方的暗中金援。雖然桑恩過世的日期比他們此次計畫的提前許多,時間點上不太吻合,但種種跡象指出嫌犯謀反的動機和意圖十分明確,沒想到那名嫌犯私底下密切往來的對象就是相片裡這名哨兵。記得之前塔有傳喚他,但對方拒絕配合。」
「這可能是極為重要的線索。」手塚從不二手裡拿回物證,不二似乎仍有些發怔,「希望這會讓你感到比較好過。」
「一張照片能證明什麼?也許那名嚮導是無辜的。」不二忍不住辯道。只見手塚搖了搖頭,歛眸無聲地凝視不二。不二稍微後退一步,尾椎正好抵住長桌邊緣,手塚深邃的眸中掠過的笑意好似面對的是一隻天真可愛的小動物,不二瞬間深深有股被瞧不起的感覺。少年環起雙臂,沒好氣地瞪了手塚一眼,「所以他們倆——那名嚮導和照片中這名哨兵——還有什麼關係?」
「的確光靠照片無法證明,可根據之前調查,除了前者身上被施以禁藥的事實外,他本身就是『青繭』一員,」手塚說,他彎下腰,右手撐著會議桌,居高臨下地打量不二。不二掙扎地躲了下,無意中誤觸桌面暗藏的操作鍵,房裡的照明光源陸續熄滅,一張似乎尚未完成的圖稿自螢幕中央浮起,由基部向上拉長成一筒狀,在離桌面一掌高之處悠悠旋轉,散發青翠的螢光,近看周圍還有不少分支。手塚沒有因此放過不二,「那名被我們通報的嚮導極有可能是『青繭』培育的後輩。」
「他們將藥物用在自己人身上?如此大費周章的行為究竟是……」
「根據最近的研究資料,覺醒者確實有可能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和這些『青繭』培育的特殊成員綁定,倘若綁定之後切斷連結,真正的覺醒者所受到的傷害遠比非覺醒者來得更大。」手塚淡淡地道。
不二首次露出一絲迷惘,「……難以置信。」
對天生擁有覺醒體質的人來說,哨兵和嚮導之間一對一的綁定不僅代表兩者將產生緊密連結,精神圖景甚至必須部分拆解及重組,這種契約的強度攸關性命,任何一方的違約,包括精神圖景受到破壞或死亡,都可能造成另一方毀滅性的影響。除了某些迫不得已的狀況外,根本沒有多少正常的覺醒者願意如此操弄哨兵和嚮導的結合。那太瘋狂了,不二忍不住想。
手塚抬手,輕觸不二頸部,「既然你知道這個組織,讓你成為關係人的那位應該有和你說明『青繭』的立場?」
「有,可原先我們不確定『青繭』現在是否仍然存在,更沒有他們和國會之間串聯的證據。」不二的腹部迅速竄過一陣顫慄,他低語,試圖抽身避開手塚燙熱的指尖,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頓時有些氣惱。「為何你能對所有事情都瞭若指掌?手塚,我開始覺得導師對你的防備不無道理。」
「這兩年我雖人在國外,但並非對堤豐漠不關心。」手塚收手直起身,讓出一點空間,不二終於得以喘息,「無論精市怎麼想,我認為你對自己所在位置的現況應該更加警覺。」
「我不太明白,」突如其來的,不二撇過頭,十指緊扣桌緣,咬牙忽略由幸村和手塚之間那段過往觸發的低落情緒,「這代表……你願意站在我們這邊嗎?」
手塚沉默片刻,「『這邊』是指幸村跟聖所?」
「我換個問題好了,」不二疲倦地昂眸,房裡只剩下電子計算機的運作燈號及空中緩緩轉動的光芒,「手塚,你能否不問理由的為我做件事?」
不二往面板輸入一長串指令,兩人所在的地面微微一震後開始下陷,手塚和不二的站立處包含會議桌周圍一公尺內形成升降平台,往下進入頂層的操控室,不二旋身展示了其餘幾張線路圖,要求手塚協助他以哨兵的能力找出U17所有傳輸系統機械運作上的雜音以及線路外觀和圖稿的不符之處。
那是U17傳輸系統的原始配置圖。手僅僅看了一眼,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濃重、無垠的暗物質如捲軸般地迅速舖展開,須臾吞噬兩人。天頂閉合,足下深不見底。平台如燕鷗降落海面,輕巧地停歇於某個高度。待雙眼稍微適應後,手塚很快發覺,黑暗的環境裡懸浮、游走著漫天星芒,有些區域多、有些區域少,忽遠忽近地如繁星包圍住他們,其中幾處星空乍看熱鬧,一旦放眼四周,卻又顯得黯淡無光。
在這寂靜異常,連彼此呼吸聲都無法辨識的當下,手塚卻清楚聽見了電流通過狹窄的線路時發出的音響。
不二動作輕巧地拉住哨兵,以非慣用手靈活地在操作面板鍵入一串字樣"Hecatoncheires no Monban"(百腕巨人之守衛),通過系統管理員身分驗證並確認啟動後,少年不禁露出一抹期待的笑容。
手塚沉穩的目光始終逗留於不二身上,嚮導的精神領域此時傾洩而出,似乎一些特定的思緒也渲染其中,懸浮的光點量大增,俄頃全數固著在某個方位,亮度隨即不斷提高。
一種想法慢慢於手塚腦海中成形,輪廓隨著時間的流逝愈發清晰,他漸漸明白,那些光點分別對應塔中每兩點相連之間的傳送通道,象徵著通道兩端,I、O傳送點的激發態,這裡好比動物體內所有神經元的匯集處,類似高等脊椎動物大腦的結構,手塚確信這沒由來的靈感來源並非自己,八成是身旁嚮導的意識。
不要掉下去哦。手塚精準地讀出對方唇語。
密閉空間中,一道狂風揚起,不二全神貫注地將精神觸角靈巧穿過埋藏在塔中明裡暗處的棧道,電子紛紛受到嚮導的精神力驅動,會議桌上漂浮旋轉著、原本斷不連續的虛線大亮,一端攜著光芒射向另一端,桌面的投影開始產生變化,所有傳送線路接通瞬間,會議桌上的線條赫然化為U17的紋章,塔舊有的傳輸系統無疑被更符合硬體現狀的韌體取代,系統扶正的提示音大響,即便手塚這樣的外行人也明白,不二設計執行的「百腕巨人之守衛」已經天衣無縫地嵌入塔原先的系統,U17化成了巨大的強力資訊收集器,或許更準確來說,塔就是哨兵本身。
手塚嘗試將五感調到極限,隨即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力量溫和地牽引他,哨兵的視野從主塔頂端往下,穿過塔心,直到低於海平面,他巧妙地避開黑牢的位置,毫無阻礙地往塔的其他根系四通八達地移動,直到西側的盡頭,才發現自己位於艾歐內海中央。無論是大氣中對流層底部的天氣變化、海面上船隻往來、地底下水系的活動,直到海洋地殼斷層處破裂的聲響,都能輕易地反手掌握。
塔錯綜複雜的建築結構再也不能阻礙哨兵探勘,塔就是哨兵本身,而嚮導的存在讓人不費吹灰之力地獲得更高的成就。
U17具有生命。不知怎麼,手塚腦中浮現這句話。手塚收回了哨兵的能力,迅速確認自己精神圖景的狀態後低下頭,身旁的少年仍緊閉雙眼,鼻尖掛著一小片薄汗,唇角的弧度不似平常謙和有禮的微笑,是另一種發自內心的激昂與喜悅。
平台重新升起,兩人回到了最初交談的位置,銀月朦朧掛在離地平線不遠之處,室內的溫度因為機器的負載量回歸正常而逐漸降低,不二赫然睜開眼,不偏不倚地和手塚對上視線。哨兵發覺對方正小心翼翼地以一根精神觸絲碰觸自己,藍眸警醒而濕潤,手塚內心一動,自然地弱化一部分精神障壁,感覺面前的嚮導進入了自己的精神圖景,謹慎地排除哨兵思想中某些可能造成危害的雜點。
「我沒事。」手塚終於開口,隱約感受到他曾維持狂化狀態進入神遊一事,大概在不二心中留下面積不小的陰影。
若不二是站在幸村的立場為聖所做事,那麼無論跡部是否同意,至少這一剎那,塔二分之一的所有權確實易主了,掌握傳送點系統的幸村至此不必再屈於塔心之下,換句話說,聖所幾乎提高到了和塔平行的地位。手塚略沉思,上一次為了塔的出入權限,他曾和跡部碰面談話,從內容研判,現任塔心之主大概不曾防過這名嚮導,也從未設想幸村的計畫可以在不二手中被執行到這種程度。
「吶,你已經不能置身事外了,手塚。」不二柔聲鬆開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