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路》1029賀(塚不二+龍馬,平行世界偽親子)
——當人們描述一個故事,有時只不過徒個可能,甚至稱不上希望。
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朝陽尚在半夢半醒間,窗外的紅楓裡摻著幾片綠葉,搖曳地發出沙沙聲響。
不二一早睜眼,便發覺自己有些心悸,視野彷佛也緩緩地逆時針旋轉。第一直覺是上周趕著為工作收尾,連熬了好幾夜都只睡不到三個小時,白日又為了孩子的事情奔走,幾乎沒得喘息,昨晚更因為他稍不留神,讓龍馬獨自在餐桌旁,貪嘴多吃了幾片西瓜,當下發現,不二心裡便暗叫不好,瓜果涼寒,果不其然龍馬半夜就鬧起肚子,睡睡醒醒數回,快天更時才勉強在不二懷裡睡去,臉上還掛著兩道淚痕。
經過這麼一鬧,不二此時真是有點扛不住了,他輕歎著小心地翻身,在陽光下忍不住又揚起微笑。懷裡暖烘烘的小人兒正張著嘴,吐息均勻,白皙的雙頰上擦著粉粉的嫩紅,倒是昨夜不見的安穩。不二不禁將孩子摟緊了些,有點懷念眼前的光景,自從龍馬年紀稍長,在另一個父親的強烈要求下,不二不知有多久不曾和孩子同床?雖然這規矩是很久之前便已再三言明樹立,講好聽點是訓練孩子的獨立性,另外大人們也需要自己的空間,可一旦真開始實施時,別說龍馬,不二自己心裡也是折騰了幾日,每次龍馬半夜獨自醒來敲門,不二都只差沒舉雙手投降,妥協地將孩子擁入懷裡。不二自覺如果只有他一人,絕對把龍馬寵得無法無天,大概對孩子的要求也是有求必應,就像當年他對裕太一樣,偏偏這也是最容易的。然而在領養龍馬之前,兩個父親早已認真地做足了功課,他和那個人也再三協議通過,疼愛可以,但凡事必須要有原則。
客廳裡隱約傳來電視定時開啟的聲響,不二從紛雜的思緒裡抽身,抬眼望瞭望牆上的鐘,掙扎片刻,才把手由孩子背部移開,龍馬便揉著眼睛坐了起來。
「早上好,爸爸。」龍馬說,「我們要去晨跑了嗎?」
不二心底讚歎那男人的影響力,即使遠在大洋另一端,平日打下的規律仍清楚地體現在各種細微的地方。不二想著,一鼓作氣地撐起身,回給孩子溫和的笑容,「早安,龍馬,你準備好了嗎?今天早上不跑步,晚上才補,因為我們有很重要的事情得先做。」他望著孩子的眼睛柔聲道。
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不能忘記也很難忘記。不二率先離開寢室,提醒龍馬洗漱穿衣,從冰箱裡取出前一天預先處理好的半成品,熟練地開始準備早餐。龍馬穿著嶄新的小學制服走進客廳時,不二分神捎去幾眼,孩子雖然昨晚睡眠品質不佳,但是看見客廳大螢幕上放映著另一名父親奔跑的身影,深色的大眼一瞬間便完全亮了起來,背脊挺直,備受振奮的神情很是好看。
二十分鐘過去,兩人安靜地對坐,各自用起早膳,同時一顆心吊著關注手塚比賽,不二望龍馬姿勢良好地雙手捧起茶杯,目不轉睛地盯著客廳的大螢幕,半晌也不見動作,不禁忍俊不住,直到手塚俐落地拿下第一盤,才大夢初醒地對上不二噙著笑意的目光,邊嘟噥著「還差得遠呢」,邊放下杯子咬了一小口吐司,視線卻又忍不住回到電視頻道,間或拋出一些關於勝負等童言童語的評論,其中參雜著對攝影角度的挑剔,令不二著實感到好笑。不二內心一邊反省著自己是否曾因專注工作,在孩子面前做出不合宜的榜樣?另一方面,他自然地騰出手,替龍馬捻去嘴角的蛋渣,暗地驚歎著那小小的肩膀上,水手領漿得筆挺的他已經可以流暢地用日語追問許多和網球技術有關的問題了。
此刻,不二的心同樣也感染了賽事的熱度,他擱在膝上的右手於桌面下不時緊握成拳,每當手塚拿到關鍵的一分,仰頭發出嗷叫,或向觀眾們揮手致意時,場上的觀眾同時發出轟然的歡呼聲,小小的龍馬就一躍跳下椅子,情不自禁地模仿著螢幕上另一名父親的動作。不二注視著鏡頭特寫下的手塚,意識到他很少如此張揚地在場上表現出情緒,手塚打球向來只為了自己,許是為了贏球的喜悅、許是為了輸球的不甘,即使他對網球有著無人能敵的強烈執念與熱情,並多次置身於球場之巔,手塚國光終究是內斂的,要是他自己不說,那些報導中對於手塚志得意滿,抑或垂頭喪氣的描寫,都僅僅像是空穴來風。
手塚曾私下對不二透露,在球場上的他其實基本聽不見場外任何聲音,但每一次不二親臨觀眾席,他仍舊由衷感謝。手塚講這話的語氣不重,但不二卻忍不住紅了眼眶。後來有位不二工作上的夥伴,一名文字工作者,半開玩笑地向不二問起,手塚打球的理由真像他本人描述的那麼簡單麼?不二平淡地反問了一句:我以為這才是最難的?他的夥伴便不說話了,此後再沒有人追問不二相同的問題。今天,手塚的比賽難得帶著暫時離別的意味,面對世界排名緊追在後的年輕小將,手塚表現的十分沉穩,像是生涯中最後一戰、也彷彿初戰,雖然比賽才開始不久,大概喜愛他的人們都已在心中默默地倒數計時。不二瞇眼,狀似閒適地托著下顎,沒有跟著手塚的比分增加而歡呼,但他的一半強烈渴求自己能置身在最接近那片硬地球場的邊緣,另一半隨著長短針的步伐,逐漸冷卻,只剩下微微的火苗,持續燃燒著,提醒自己身負的責任。
今天是龍馬入讀小一的開學式,但卻不是尋常的入學式。一年前他們決定讓從小跟著他們征戰國外的龍馬回日本受義務教育,而碰巧更早之前不二答應了一位承辦人,出席今年春季巴黎的重大影展,和家人商討過後,雖然當初是口頭承諾,可臨時變卦終究不好,他們便又續留在法國,順道陪手塚完成了法網,才動身返回日本。於是龍馬的入學硬是比同齡的孩子延遲了近半年,經過這幾個月來密集地籌備與適應,好不容易趕上第二學期。
說沒有遺憾都是騙人的,不二自問,從認識手塚之後,他幾乎很少缺席過手塚的重大比賽,尤其今年美網之前,世界排名數一數二的手塚國光宣佈季後引退的消息在各地網壇都炸開了鍋,好不容易克服手肘及肩膀傷勢打入職網,被認為才剛邁進全盛期不久的他,面段輿論掀起的激烈討論,手塚本身處之泰然,他平靜地表示,退役只是人生一個階段,下一步早有不同規劃,希望將一部分的重心回歸家庭。也就這麼巧,手塚職業生涯的最後一戰,和龍馬的開學式不僅是同一天,且幾乎在同一刻。可遺憾也沒有用,事實證明,不管選擇哪邊,不二知道,自己的貪心終究無法獲得滿足。回想他跟手塚相識至今二十幾個年頭,命運之神好似總能在最關鍵的地方對他們伸出援手,許多回憶中還是會令已經到了這年紀的他直冒冷汗的橋段俯拾即是,只要一念之差,就可能使兩人彼此錯身而過的關卡不計其數。不二珍惜、感激的同時,更清楚的明白,自己對於那個人的渴望,就像永不歇息的來日,一天過了還有一天,卻沒一刻能被割捨。
相較之下,手塚更喜歡凡事按輕重緩急有所規劃,一旦下定決心就絕不反悔,即使如今的他跟年少時相比,性子中的棱角已磨去許多,不再那麼鋒芒畢露,為人處事也更有彈性,但在不二眼裡,手塚既不是當年的那個手塚國光,也仍是當年的那個手塚國光,不二自己亦然。相守了這麼多年,此時不二獨自一人為龍馬上學一事做著最後的確認及檢查,還是不斷感到不可思議,自己竟真能夠克制住,沒有腦袋一熱就帶著孩子驅車前往國際機場。
電視上的直播如火如荼地進行到緊張處,宅子的門鈴卻準時地響了起來。倒是龍馬這會兒脾氣說來就來,突然就不肯走了,令不二不得不關掉螢幕,暫停下手邊所有工作。
話說手塚彩菜依約按了門鈴之後,逕自伸手開了門,只在玄關上站著,便清楚聽見父子倆人在客廳裡快速地低聲交談。
「我喜歡看你跺腳,寶貝,但現在我們可能得再等一下下。你答應了你的手塚父親,他有自己必須完成的事。我有我的;而你也有你的。你剛看到了,手塚正在全神貫注地努力實踐,那你呢?你承諾了這一刻,你認為自己有能力信守承諾嗎,龍馬君?」
龍馬沉默了一下,沒有立即回答,就在手塚彩菜覺得氣氛有些僵持的時候,她聽見孩子小小聲地、倔強地開口:「我可以。」那語調雖然不盡相似,卻令彩菜直覺地聯想起自己不善言辭的兒子童年在大人面前要強時的模樣,彩菜心頭一軟,深吸了口氣,正欲發言,又聽見那被兒子認定為畢生伴侶的男人,不二周助,平時柔和的嗓音似乎因強忍某些情緒而有些沙啞,再度徐徐響起。
「很好,」男人說,「吶,龍馬,抱一下?」
有幾秒鐘,屋子裡靜得不聞一絲聲響,直到孩子稚嫩的嗓音傳來。
「再一下?」
「當然可以。」
「你會跟我一起嗎?」
「我的心永遠跟你一起。」
「像你跟手塚爸爸那樣?你也說你的心和他一起。」
「是的,原來都被龍馬偷偷聽見了啊。」
「我沒有……」
「但的確,就像是那樣子哦,不管龍馬在甚麼地方,我都會一直看著你,」不二的笑聲輕輕地溢出,卻沉的足夠穩定人心,「我答應你。」
手塚彩菜悄悄地退了一步出門,不一會兒就見到孩子背著書包走出來,不二一貫微笑著跟在龍馬身後,不知為何神情好似帶著幾分感傷,卻又壓抑著不表現,一時間令彩菜也有些恍惚。
「媽媽,」不二打起精神,禮貌地喚了一聲,確認彩菜的視線一和自己對上,便微微低下頭行禮,「龍馬今天就麻煩您了。」
「這是當然的,咱們不早就說好了嘛?」手塚彩菜輕鬆地說道,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巧妙地避開了對不二來說略顯敏感的話題。
不二回以一抹淺淺的笑容,裡頭明顯透著感激,他垂下視線,檢視龍馬掛在提袋上的吊牌,上面有不二親手用彩線一針一針繡上去的姓名——手塚龍馬。龍馬的脾氣向來來得快去得也快,剛還在跟不二嘔氣,轉眼便能和彩菜尋常地談天,說著笑著一大一小便牽起了手,才走出幾步,又不忘回頭和不二道別。
手塚一家待不二極好,包括兩人的關係,也很早就全盤理解,這一點不二時常覺得自己比別人要幸運太多。轉眼間,離兩人協議收養龍馬已經四個年頭,在他們身處的國家要做到這件事並不容易,更何況身為另一半的手塚還是備受關注的公眾人物。曾經聊起是否共同扶養孩子的時候,想來丟臉,實話說不二有太多顧慮及優柔寡斷之處,當時兩人都還年輕,事業正開始發展,如果帶上孩子,想必會有許多委屈麻煩之處,種種猶豫,導致起初也沒能成。後來是在因緣際會之下,不二透過手塚,結識了手塚家的至交,再來認識了尚在繈褓中的龍馬,直到龍馬年幼失怙,家族中一時竟又無人能騰出手接納,也不知道當時不二是著了什麼魔,脫口就說他要這個小孩,手塚居然也毫無反對之意,此事就這樣定了。接著辦理手續等,繁雜的事情接踵而至,和兩邊的家人從長計議後,雖然手塚國光和不二周助兩人彼此認定為伴侶,在法律上單身收養仍有諸多不便,再考慮到手塚家一脈單傳,龍馬被納入戶籍,成了手塚的弟弟,實際上,龍馬是手塚國光和不二周助共同扶養成人的獨子,他稱手塚國光為父親、手塚國晴和彩菜則是爺爺奶奶,拜手塚一貫的坦蕩所致,這件事從最初就不是秘密。撇開孩子的身分不談,尋常在外,兩人皆有置產,然只要回到日本,一家三口卻是住在登記於不二名下的房子裡,對於這份安排,手塚自提議之後,至今也未吭過一聲,包括手塚家人亦如是。
再說回今日,之所以由手塚彩菜來帶龍馬上學,一方面是不二攜龍馬先行回來,除了需要重新適應在家裡專職照顧龍馬的生活,還忙著將原先許多國外的拍攝計畫陸續收尾或轉移,另外又接起了翻譯的工作,正好當天有一個案子面臨截稿,日程左催右趕,怎麼算仍缺半天的時間校稿與潤飾;二方面,不二也忙著準備待手塚退役之後回來,能用最短的時間融入,好好在日本過日子,雖然兩家人多少都有幫忙,尚有許多瑣事需要處裡。並且,身為兩個家族的長孫首日入學,經家族會議之後,一致認為若由龍馬名義上的母親,手塚彩菜,帶著前去也並無不可。到頭來,無論手塚的比賽,還是龍馬的開學式,不二卻沒一件真正參與到。
兩年前,面對一天一天成長的龍馬,慣於四海為家的不二終於開始萌生是否應該為了孩子念書而定下來的想法,也正巧手塚抽空提及此事,思及不二的家風一向開放自由,以及龍馬本身的戶籍因素,兩人便帶著龍馬趁著賽事及工作空檔返回手塚本家。意外的,不二心中觀念較為保守手塚國一與手塚國晴,不約而同地提出了在家上學,或者和身旁熟識的同齡孩子們一起聘請私人家教等更為彈性的教育方案。尤其手塚國一,大抵因為愛子心切,加上人也上了年紀,不再像當年對待兒子、甚至孫子,嚴厲的程度說一不二,反而指出日本目前的環境尚不如某些西方國家寬容,表態希望能預先替龍馬的將來設想,不致因家庭因素遭受社會及輿論的目光,這卻與手塚及不二心中所盤算的截然不同。
「家庭因素」四個字,正是不二一直以來回避的,平常無論遇到什麼尖銳難纏的問題,都能夠迎刃而解,卻只在這四個字上,不二除了笑,也還只是笑。日本人偶爾會對於排除異己展現出極強的向心力,這點不二多少有所體會。如果面對一切的是他,或者是手塚,不二有十足的把握能夠處理周全。可這回,要站在風口浪尖上的,不僅不是他自己……甚至,是一個在某方面而言跟他完全沒有關係的孩子,而那個孩子卻因為他們倆,必須將這四個字擔在肩上。
由於顯而易見的立場衝突,在手塚本家周旋的幾日無疑是難熬的。最後一天,手塚家的男女老少都按照輩分,端正地跪在手塚國一書房裡,大氣不敢喘一下,包括手塚身邊的不二,在這之前也從未經歷過此番大陣仗。
「爺爺,恕我直言,」暴風中心默默地頂下長輩壓力的手塚,安靜了好一陣子後終於沉聲開口,「一場比賽的勝算即使再怎麼低,也應該等自己盡了全力之後才談其他,而非一開始就未戰先降。」
跪坐他身旁的不二聞言,猛然震了一下,不禁抬起頭,望著身旁目不斜視的伴侶。一路以來,那就是手塚的信念,多少次,不二從極近的距離看著手塚在球場中倒下,年少的他甚至暗地裡埋怨過對方如此不知變通的作法。但現今回想起來,也是這份頑固成就了手塚國光,兩人才得以用現在的姿態並肩面對種種難題,他們展現在世人眼前的一切,也正是不二相當引以為傲的部份。
「爺爺,」不二定了定心,深吸口氣輕喚,不著痕跡地握住手塚的手,幾十年來不二都是這樣叫的,而大多數在場的人,包括不二自己,都清楚明白那一聲「爺爺」之於手塚國一有多受用。不二感覺到手塚的五指鼓勵性地稍微收緊了些,不二偏頭仔細斟酌字眼,續道,「爺爺,我真的能體會您的擔憂,我想,有您在前方指引,不僅是我們,更是龍馬的福氣。不瞞您說,我也思考過是否有這種可能?讓龍馬跟我們過在全世界奔走的生活,而不進入一般教育體系,我曾經認為十分可行。我相信以我們能力能給他的,必然比進入主流教育體系還多更多,將來即使龍馬踏入社會,人們也不會單用一紙文憑便評斷他的優劣。但我後來想了許久,我想起,無論是我、還是國光,曾經我們一路走來,都在青學找到了一輩子能相依相扶的夥伴,甚至我何其幸運,得到了自己和家人們從未想過的大禮。共通之處就在,我們都不曾被設限,而是有所選擇,能穩定地按照自己的意志經營身邊隊友、摯友的關係,這種學習的歷程,在變動的環境中極難獲得,至今仍我們時常感謝那段時光。所以正如國光所言,我也希望龍馬能自己去選擇、嘗試,倘若他嘗試的結果不盡人意……」
「至少他試過了,對吧?」一直保持緘默的手塚彩菜突然笑著插了句,「哎呀,說起來,國光當年提起青學網球隊隊友時,那臉上的光采,至今我也還經常回味呢。」
關於龍馬的受教之路,就因為手塚彩菜這麼一句話,輕巧地拍板定案。
於是趁著龍馬上學的半日空閒,不二把自己關進工作室裡,計畫好好地做出點進度。手塚的比賽直播雖然也很誘人,但無論結果如何,也都已經是最後了。不二心想著,不覺有幾分好笑,十多年前這些不在乎勝負的話,曾經也把他跟年少的手塚整得團團轉,幾乎失去彼此之間的平衡。現在舊事重提,倒是因為他相信那人一定會獲勝。
一定要贏哦,國光。不二合掌補充道。語罷,不二聚精會神地投入了眼前的工作。
預定的進度比他估計的還早達成,不二滿意地將稿子點擊送出,暗忖著沒日沒夜地趕工終於也到了盡頭。時間剛過正午,不二拿起被調成靜音地手機稍作瀏覽,幾條未讀訊息都是彩菜傳來的實況轉播,龍馬和彩菜約好放學之後一起到手塚本家用午餐,向爺爺報告第一天的狀況,傍晚再由不二接回。不二笑著一一回了短信,再點開其餘系統提示訊息,這才留意到正好手塚有一個人物專訪安排在日本時間12點全球首播。不二當初想著自己大概仍埋首工作,便毫無懸念地早早設定了預錄,如今時間剛好,不二便帶著愉快地心情走進餐廳,將早晨剩餘的餐點簡單地湊合後重新開了電視。
這集的訪談跟手塚之前上過的相比,難得不是現場節目,內容百無禁忌,更著重人物側寫,說白了就是拚了命要滿足粉絲八卦偶像的心情,主持人問話的技巧跟節奏流暢,其中幾條問題十分細瑣,卻不至於冷場,也未讓受訪者難堪。不二認真看著,手塚話雖不多,倒也幾乎有問必答。不二笑了笑,趁主持人話鋒一轉的當下,起身決定再幫自己添一盞茶。
「傳言手塚先生當初一口應了我們的邀約,是因為在劇本中看見某條問題,覺得十分喜歡?」主持人輕快地道。
不二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確有此事。」手塚波瀾不驚說。
主持人興致勃勃地傾身,「冒昧請問,是哪一條呢?」
「『過去從未與伴侶提及,但一直擱在心裡的話』。」手塚倒背如流。
「哦,您的伴侶是一位名叫Fuji的男士吧?」主持人笑了起來,「但這話不需要留到您當面告訴他嗎?」
「沒關係,」手塚毅然地截道,「並沒有非得當面告訴他。」
不二愣了半秒,主持人臉上首次露出一絲騎虎難下的微妙表情,螢幕前的不二不住地摀起嘴輕笑出聲,同時為被手塚這種看似直白,實則迂回無比的作風給陷害的主持人哀悼兩秒。
「但應該是很重要的話吧……?」主持人不氣餒地追問道。
「算是。」手塚正色,只見主持人的眉頭微微抽動了一下,「只有一件,這是多年以前故事了。」
手塚的文不對題,令主持人不禁攢緊了手裡的稿紙,雖然如此,想到手塚沒有斷然地拒答,依舊勉強給了手塚一個職業笑容,面部也逐漸恢復血色,「願聞其詳。」
「當年我們,我和我的伴侶,在國中網球校隊中相處了三年,直到拿下日本第一。周助......不二無論在球風還是性格上,都是與我截然不同的類型。曾經我急於追求勝利,當面質問他,真正的他在哪裡?那時的我認為,如果彼此之間有所隱瞞,兩人間的距離將永遠無法拉近。」
「聽起來……抱歉,您現在應該覺得此話似乎有些無禮?」
「是。」
「您當時過於心急了?」
「我承認,當年我還不夠成熟,他又是我十分看重的友人。」
主持人似乎鬆了口氣,「您想趁此機會道歉嗎?」
「不,抱歉的話已經說過許多次了,質問他是很傷人的行為。後來有機會再提此事,我便立即為當年的所作所為道歉。」手塚停頓片刻。不二笑到幾乎拿不住手中的馬克杯——幸而手塚沒有留太多閒暇的時間,接著又道,「從這一點能看出,無論在球場或者其他場合,我也偶有失誤。而他跟我最大的不同在,他是個心思細膩的人,觀察入微,也總是想得太多,」手塚臉上的線條罕見的以任何人都能察覺的速度軟化,「回想起來,很多時候我對他說的話並不那麼得體,甚至故意做出刺激他的幼稚舉動,期望他會因此改變……」
「您也會嗎?」主持人不無驚訝地打岔。
「事實是,我的確會,如果立場交換,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理解青少年時期的我到底想做什麼?可能其實我什麼也沒想,只是單純地考慮自己,想贏球,想變強,想和同伴一起,想去更高的地方,想要他在我身邊,自視甚高,對世界懷抱著各種不滿,他卻總能從我的無禮之中延伸出許多天馬行空的見解。」
「哇,可見您一定從那時便對他青睞有加。」主持人讚歎道,完全被手塚的故事給吸引過去。
「感謝的話,也說過很多。」手塚直接下了結語,這回沒再挖坑給觀眾們跳,「我從沒有告訴過他的,是如今我知道,無論我這些年在球壇裡的表現,我們孩子的存在,抑或我何其有幸能見他走到我身邊來,都是我伴侶天性中的寬恕,才得以成就這些奇跡。」
不二佇立在原地良久,凝視螢幕上兩人一來一往,腦袋裡只重複想著,原來手塚所說,基本聽不見場外任何聲音就是這種感覺。
節目下方的新聞跑馬燈帶著手塚的名字閃過,不二眨了眨眼,電視的音量瞬間被調回正常,放置在茶几上的手機驀然響了起來,不二下意識地接起,便聽見另一端傳來的嗓音,與螢幕裡的畫面完美結合。
「吶,國光,恭喜你。」不二單手摀著臉,回憶剛剛出現的文字內容,努力克制著自己嗓音中的顫抖,「世界冠軍哦。」
「謝謝。」手塚淡淡地說,不知情的人大概很難想像,他方才經歷了多麼難纏的耐力賽,「這邊都結束得差不多了,我準備立刻返回日本,這大概是最後一次打給你,請替我轉告龍馬以及母親。」
「我會的。」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不能忘記也很難忘記。不二對自己說。包括龍馬入學,手塚職網生涯的最後一役,以及,知道了大概是唯一一則,手塚從來沒有對自己提起的故事,而訴說著那個故事的手塚,不知為何令不二想起了今早被自己數次擁入懷中的小男孩。「記得你當初頭也不回地去了德國,一下飛機也是就給了我這樣一通越洋電話,交代我要跟其他人一塊兒努力。」不二握著話筒,萬分懷念地低語。
「的確,」手塚附議,簡單扼要地總結,「等著我。」
20161102
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朝陽尚在半夢半醒間,窗外的紅楓裡摻著幾片綠葉,搖曳地發出沙沙聲響。
不二一早睜眼,便發覺自己有些心悸,視野彷佛也緩緩地逆時針旋轉。第一直覺是上周趕著為工作收尾,連熬了好幾夜都只睡不到三個小時,白日又為了孩子的事情奔走,幾乎沒得喘息,昨晚更因為他稍不留神,讓龍馬獨自在餐桌旁,貪嘴多吃了幾片西瓜,當下發現,不二心裡便暗叫不好,瓜果涼寒,果不其然龍馬半夜就鬧起肚子,睡睡醒醒數回,快天更時才勉強在不二懷裡睡去,臉上還掛著兩道淚痕。
經過這麼一鬧,不二此時真是有點扛不住了,他輕歎著小心地翻身,在陽光下忍不住又揚起微笑。懷裡暖烘烘的小人兒正張著嘴,吐息均勻,白皙的雙頰上擦著粉粉的嫩紅,倒是昨夜不見的安穩。不二不禁將孩子摟緊了些,有點懷念眼前的光景,自從龍馬年紀稍長,在另一個父親的強烈要求下,不二不知有多久不曾和孩子同床?雖然這規矩是很久之前便已再三言明樹立,講好聽點是訓練孩子的獨立性,另外大人們也需要自己的空間,可一旦真開始實施時,別說龍馬,不二自己心裡也是折騰了幾日,每次龍馬半夜獨自醒來敲門,不二都只差沒舉雙手投降,妥協地將孩子擁入懷裡。不二自覺如果只有他一人,絕對把龍馬寵得無法無天,大概對孩子的要求也是有求必應,就像當年他對裕太一樣,偏偏這也是最容易的。然而在領養龍馬之前,兩個父親早已認真地做足了功課,他和那個人也再三協議通過,疼愛可以,但凡事必須要有原則。
客廳裡隱約傳來電視定時開啟的聲響,不二從紛雜的思緒裡抽身,抬眼望瞭望牆上的鐘,掙扎片刻,才把手由孩子背部移開,龍馬便揉著眼睛坐了起來。
「早上好,爸爸。」龍馬說,「我們要去晨跑了嗎?」
不二心底讚歎那男人的影響力,即使遠在大洋另一端,平日打下的規律仍清楚地體現在各種細微的地方。不二想著,一鼓作氣地撐起身,回給孩子溫和的笑容,「早安,龍馬,你準備好了嗎?今天早上不跑步,晚上才補,因為我們有很重要的事情得先做。」他望著孩子的眼睛柔聲道。
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不能忘記也很難忘記。不二率先離開寢室,提醒龍馬洗漱穿衣,從冰箱裡取出前一天預先處理好的半成品,熟練地開始準備早餐。龍馬穿著嶄新的小學制服走進客廳時,不二分神捎去幾眼,孩子雖然昨晚睡眠品質不佳,但是看見客廳大螢幕上放映著另一名父親奔跑的身影,深色的大眼一瞬間便完全亮了起來,背脊挺直,備受振奮的神情很是好看。
二十分鐘過去,兩人安靜地對坐,各自用起早膳,同時一顆心吊著關注手塚比賽,不二望龍馬姿勢良好地雙手捧起茶杯,目不轉睛地盯著客廳的大螢幕,半晌也不見動作,不禁忍俊不住,直到手塚俐落地拿下第一盤,才大夢初醒地對上不二噙著笑意的目光,邊嘟噥著「還差得遠呢」,邊放下杯子咬了一小口吐司,視線卻又忍不住回到電視頻道,間或拋出一些關於勝負等童言童語的評論,其中參雜著對攝影角度的挑剔,令不二著實感到好笑。不二內心一邊反省著自己是否曾因專注工作,在孩子面前做出不合宜的榜樣?另一方面,他自然地騰出手,替龍馬捻去嘴角的蛋渣,暗地驚歎著那小小的肩膀上,水手領漿得筆挺的他已經可以流暢地用日語追問許多和網球技術有關的問題了。
此刻,不二的心同樣也感染了賽事的熱度,他擱在膝上的右手於桌面下不時緊握成拳,每當手塚拿到關鍵的一分,仰頭發出嗷叫,或向觀眾們揮手致意時,場上的觀眾同時發出轟然的歡呼聲,小小的龍馬就一躍跳下椅子,情不自禁地模仿著螢幕上另一名父親的動作。不二注視著鏡頭特寫下的手塚,意識到他很少如此張揚地在場上表現出情緒,手塚打球向來只為了自己,許是為了贏球的喜悅、許是為了輸球的不甘,即使他對網球有著無人能敵的強烈執念與熱情,並多次置身於球場之巔,手塚國光終究是內斂的,要是他自己不說,那些報導中對於手塚志得意滿,抑或垂頭喪氣的描寫,都僅僅像是空穴來風。
手塚曾私下對不二透露,在球場上的他其實基本聽不見場外任何聲音,但每一次不二親臨觀眾席,他仍舊由衷感謝。手塚講這話的語氣不重,但不二卻忍不住紅了眼眶。後來有位不二工作上的夥伴,一名文字工作者,半開玩笑地向不二問起,手塚打球的理由真像他本人描述的那麼簡單麼?不二平淡地反問了一句:我以為這才是最難的?他的夥伴便不說話了,此後再沒有人追問不二相同的問題。今天,手塚的比賽難得帶著暫時離別的意味,面對世界排名緊追在後的年輕小將,手塚表現的十分沉穩,像是生涯中最後一戰、也彷彿初戰,雖然比賽才開始不久,大概喜愛他的人們都已在心中默默地倒數計時。不二瞇眼,狀似閒適地托著下顎,沒有跟著手塚的比分增加而歡呼,但他的一半強烈渴求自己能置身在最接近那片硬地球場的邊緣,另一半隨著長短針的步伐,逐漸冷卻,只剩下微微的火苗,持續燃燒著,提醒自己身負的責任。
今天是龍馬入讀小一的開學式,但卻不是尋常的入學式。一年前他們決定讓從小跟著他們征戰國外的龍馬回日本受義務教育,而碰巧更早之前不二答應了一位承辦人,出席今年春季巴黎的重大影展,和家人商討過後,雖然當初是口頭承諾,可臨時變卦終究不好,他們便又續留在法國,順道陪手塚完成了法網,才動身返回日本。於是龍馬的入學硬是比同齡的孩子延遲了近半年,經過這幾個月來密集地籌備與適應,好不容易趕上第二學期。
說沒有遺憾都是騙人的,不二自問,從認識手塚之後,他幾乎很少缺席過手塚的重大比賽,尤其今年美網之前,世界排名數一數二的手塚國光宣佈季後引退的消息在各地網壇都炸開了鍋,好不容易克服手肘及肩膀傷勢打入職網,被認為才剛邁進全盛期不久的他,面段輿論掀起的激烈討論,手塚本身處之泰然,他平靜地表示,退役只是人生一個階段,下一步早有不同規劃,希望將一部分的重心回歸家庭。也就這麼巧,手塚職業生涯的最後一戰,和龍馬的開學式不僅是同一天,且幾乎在同一刻。可遺憾也沒有用,事實證明,不管選擇哪邊,不二知道,自己的貪心終究無法獲得滿足。回想他跟手塚相識至今二十幾個年頭,命運之神好似總能在最關鍵的地方對他們伸出援手,許多回憶中還是會令已經到了這年紀的他直冒冷汗的橋段俯拾即是,只要一念之差,就可能使兩人彼此錯身而過的關卡不計其數。不二珍惜、感激的同時,更清楚的明白,自己對於那個人的渴望,就像永不歇息的來日,一天過了還有一天,卻沒一刻能被割捨。
相較之下,手塚更喜歡凡事按輕重緩急有所規劃,一旦下定決心就絕不反悔,即使如今的他跟年少時相比,性子中的棱角已磨去許多,不再那麼鋒芒畢露,為人處事也更有彈性,但在不二眼裡,手塚既不是當年的那個手塚國光,也仍是當年的那個手塚國光,不二自己亦然。相守了這麼多年,此時不二獨自一人為龍馬上學一事做著最後的確認及檢查,還是不斷感到不可思議,自己竟真能夠克制住,沒有腦袋一熱就帶著孩子驅車前往國際機場。
電視上的直播如火如荼地進行到緊張處,宅子的門鈴卻準時地響了起來。倒是龍馬這會兒脾氣說來就來,突然就不肯走了,令不二不得不關掉螢幕,暫停下手邊所有工作。
話說手塚彩菜依約按了門鈴之後,逕自伸手開了門,只在玄關上站著,便清楚聽見父子倆人在客廳裡快速地低聲交談。
「我喜歡看你跺腳,寶貝,但現在我們可能得再等一下下。你答應了你的手塚父親,他有自己必須完成的事。我有我的;而你也有你的。你剛看到了,手塚正在全神貫注地努力實踐,那你呢?你承諾了這一刻,你認為自己有能力信守承諾嗎,龍馬君?」
龍馬沉默了一下,沒有立即回答,就在手塚彩菜覺得氣氛有些僵持的時候,她聽見孩子小小聲地、倔強地開口:「我可以。」那語調雖然不盡相似,卻令彩菜直覺地聯想起自己不善言辭的兒子童年在大人面前要強時的模樣,彩菜心頭一軟,深吸了口氣,正欲發言,又聽見那被兒子認定為畢生伴侶的男人,不二周助,平時柔和的嗓音似乎因強忍某些情緒而有些沙啞,再度徐徐響起。
「很好,」男人說,「吶,龍馬,抱一下?」
有幾秒鐘,屋子裡靜得不聞一絲聲響,直到孩子稚嫩的嗓音傳來。
「再一下?」
「當然可以。」
「你會跟我一起嗎?」
「我的心永遠跟你一起。」
「像你跟手塚爸爸那樣?你也說你的心和他一起。」
「是的,原來都被龍馬偷偷聽見了啊。」
「我沒有……」
「但的確,就像是那樣子哦,不管龍馬在甚麼地方,我都會一直看著你,」不二的笑聲輕輕地溢出,卻沉的足夠穩定人心,「我答應你。」
手塚彩菜悄悄地退了一步出門,不一會兒就見到孩子背著書包走出來,不二一貫微笑著跟在龍馬身後,不知為何神情好似帶著幾分感傷,卻又壓抑著不表現,一時間令彩菜也有些恍惚。
「媽媽,」不二打起精神,禮貌地喚了一聲,確認彩菜的視線一和自己對上,便微微低下頭行禮,「龍馬今天就麻煩您了。」
「這是當然的,咱們不早就說好了嘛?」手塚彩菜輕鬆地說道,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巧妙地避開了對不二來說略顯敏感的話題。
不二回以一抹淺淺的笑容,裡頭明顯透著感激,他垂下視線,檢視龍馬掛在提袋上的吊牌,上面有不二親手用彩線一針一針繡上去的姓名——手塚龍馬。龍馬的脾氣向來來得快去得也快,剛還在跟不二嘔氣,轉眼便能和彩菜尋常地談天,說著笑著一大一小便牽起了手,才走出幾步,又不忘回頭和不二道別。
手塚一家待不二極好,包括兩人的關係,也很早就全盤理解,這一點不二時常覺得自己比別人要幸運太多。轉眼間,離兩人協議收養龍馬已經四個年頭,在他們身處的國家要做到這件事並不容易,更何況身為另一半的手塚還是備受關注的公眾人物。曾經聊起是否共同扶養孩子的時候,想來丟臉,實話說不二有太多顧慮及優柔寡斷之處,當時兩人都還年輕,事業正開始發展,如果帶上孩子,想必會有許多委屈麻煩之處,種種猶豫,導致起初也沒能成。後來是在因緣際會之下,不二透過手塚,結識了手塚家的至交,再來認識了尚在繈褓中的龍馬,直到龍馬年幼失怙,家族中一時竟又無人能騰出手接納,也不知道當時不二是著了什麼魔,脫口就說他要這個小孩,手塚居然也毫無反對之意,此事就這樣定了。接著辦理手續等,繁雜的事情接踵而至,和兩邊的家人從長計議後,雖然手塚國光和不二周助兩人彼此認定為伴侶,在法律上單身收養仍有諸多不便,再考慮到手塚家一脈單傳,龍馬被納入戶籍,成了手塚的弟弟,實際上,龍馬是手塚國光和不二周助共同扶養成人的獨子,他稱手塚國光為父親、手塚國晴和彩菜則是爺爺奶奶,拜手塚一貫的坦蕩所致,這件事從最初就不是秘密。撇開孩子的身分不談,尋常在外,兩人皆有置產,然只要回到日本,一家三口卻是住在登記於不二名下的房子裡,對於這份安排,手塚自提議之後,至今也未吭過一聲,包括手塚家人亦如是。
再說回今日,之所以由手塚彩菜來帶龍馬上學,一方面是不二攜龍馬先行回來,除了需要重新適應在家裡專職照顧龍馬的生活,還忙著將原先許多國外的拍攝計畫陸續收尾或轉移,另外又接起了翻譯的工作,正好當天有一個案子面臨截稿,日程左催右趕,怎麼算仍缺半天的時間校稿與潤飾;二方面,不二也忙著準備待手塚退役之後回來,能用最短的時間融入,好好在日本過日子,雖然兩家人多少都有幫忙,尚有許多瑣事需要處裡。並且,身為兩個家族的長孫首日入學,經家族會議之後,一致認為若由龍馬名義上的母親,手塚彩菜,帶著前去也並無不可。到頭來,無論手塚的比賽,還是龍馬的開學式,不二卻沒一件真正參與到。
兩年前,面對一天一天成長的龍馬,慣於四海為家的不二終於開始萌生是否應該為了孩子念書而定下來的想法,也正巧手塚抽空提及此事,思及不二的家風一向開放自由,以及龍馬本身的戶籍因素,兩人便帶著龍馬趁著賽事及工作空檔返回手塚本家。意外的,不二心中觀念較為保守手塚國一與手塚國晴,不約而同地提出了在家上學,或者和身旁熟識的同齡孩子們一起聘請私人家教等更為彈性的教育方案。尤其手塚國一,大抵因為愛子心切,加上人也上了年紀,不再像當年對待兒子、甚至孫子,嚴厲的程度說一不二,反而指出日本目前的環境尚不如某些西方國家寬容,表態希望能預先替龍馬的將來設想,不致因家庭因素遭受社會及輿論的目光,這卻與手塚及不二心中所盤算的截然不同。
「家庭因素」四個字,正是不二一直以來回避的,平常無論遇到什麼尖銳難纏的問題,都能夠迎刃而解,卻只在這四個字上,不二除了笑,也還只是笑。日本人偶爾會對於排除異己展現出極強的向心力,這點不二多少有所體會。如果面對一切的是他,或者是手塚,不二有十足的把握能夠處理周全。可這回,要站在風口浪尖上的,不僅不是他自己……甚至,是一個在某方面而言跟他完全沒有關係的孩子,而那個孩子卻因為他們倆,必須將這四個字擔在肩上。
由於顯而易見的立場衝突,在手塚本家周旋的幾日無疑是難熬的。最後一天,手塚家的男女老少都按照輩分,端正地跪在手塚國一書房裡,大氣不敢喘一下,包括手塚身邊的不二,在這之前也從未經歷過此番大陣仗。
「爺爺,恕我直言,」暴風中心默默地頂下長輩壓力的手塚,安靜了好一陣子後終於沉聲開口,「一場比賽的勝算即使再怎麼低,也應該等自己盡了全力之後才談其他,而非一開始就未戰先降。」
跪坐他身旁的不二聞言,猛然震了一下,不禁抬起頭,望著身旁目不斜視的伴侶。一路以來,那就是手塚的信念,多少次,不二從極近的距離看著手塚在球場中倒下,年少的他甚至暗地裡埋怨過對方如此不知變通的作法。但現今回想起來,也是這份頑固成就了手塚國光,兩人才得以用現在的姿態並肩面對種種難題,他們展現在世人眼前的一切,也正是不二相當引以為傲的部份。
「爺爺,」不二定了定心,深吸口氣輕喚,不著痕跡地握住手塚的手,幾十年來不二都是這樣叫的,而大多數在場的人,包括不二自己,都清楚明白那一聲「爺爺」之於手塚國一有多受用。不二感覺到手塚的五指鼓勵性地稍微收緊了些,不二偏頭仔細斟酌字眼,續道,「爺爺,我真的能體會您的擔憂,我想,有您在前方指引,不僅是我們,更是龍馬的福氣。不瞞您說,我也思考過是否有這種可能?讓龍馬跟我們過在全世界奔走的生活,而不進入一般教育體系,我曾經認為十分可行。我相信以我們能力能給他的,必然比進入主流教育體系還多更多,將來即使龍馬踏入社會,人們也不會單用一紙文憑便評斷他的優劣。但我後來想了許久,我想起,無論是我、還是國光,曾經我們一路走來,都在青學找到了一輩子能相依相扶的夥伴,甚至我何其幸運,得到了自己和家人們從未想過的大禮。共通之處就在,我們都不曾被設限,而是有所選擇,能穩定地按照自己的意志經營身邊隊友、摯友的關係,這種學習的歷程,在變動的環境中極難獲得,至今仍我們時常感謝那段時光。所以正如國光所言,我也希望龍馬能自己去選擇、嘗試,倘若他嘗試的結果不盡人意……」
「至少他試過了,對吧?」一直保持緘默的手塚彩菜突然笑著插了句,「哎呀,說起來,國光當年提起青學網球隊隊友時,那臉上的光采,至今我也還經常回味呢。」
關於龍馬的受教之路,就因為手塚彩菜這麼一句話,輕巧地拍板定案。
於是趁著龍馬上學的半日空閒,不二把自己關進工作室裡,計畫好好地做出點進度。手塚的比賽直播雖然也很誘人,但無論結果如何,也都已經是最後了。不二心想著,不覺有幾分好笑,十多年前這些不在乎勝負的話,曾經也把他跟年少的手塚整得團團轉,幾乎失去彼此之間的平衡。現在舊事重提,倒是因為他相信那人一定會獲勝。
一定要贏哦,國光。不二合掌補充道。語罷,不二聚精會神地投入了眼前的工作。
預定的進度比他估計的還早達成,不二滿意地將稿子點擊送出,暗忖著沒日沒夜地趕工終於也到了盡頭。時間剛過正午,不二拿起被調成靜音地手機稍作瀏覽,幾條未讀訊息都是彩菜傳來的實況轉播,龍馬和彩菜約好放學之後一起到手塚本家用午餐,向爺爺報告第一天的狀況,傍晚再由不二接回。不二笑著一一回了短信,再點開其餘系統提示訊息,這才留意到正好手塚有一個人物專訪安排在日本時間12點全球首播。不二當初想著自己大概仍埋首工作,便毫無懸念地早早設定了預錄,如今時間剛好,不二便帶著愉快地心情走進餐廳,將早晨剩餘的餐點簡單地湊合後重新開了電視。
這集的訪談跟手塚之前上過的相比,難得不是現場節目,內容百無禁忌,更著重人物側寫,說白了就是拚了命要滿足粉絲八卦偶像的心情,主持人問話的技巧跟節奏流暢,其中幾條問題十分細瑣,卻不至於冷場,也未讓受訪者難堪。不二認真看著,手塚話雖不多,倒也幾乎有問必答。不二笑了笑,趁主持人話鋒一轉的當下,起身決定再幫自己添一盞茶。
「傳言手塚先生當初一口應了我們的邀約,是因為在劇本中看見某條問題,覺得十分喜歡?」主持人輕快地道。
不二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確有此事。」手塚波瀾不驚說。
主持人興致勃勃地傾身,「冒昧請問,是哪一條呢?」
「『過去從未與伴侶提及,但一直擱在心裡的話』。」手塚倒背如流。
「哦,您的伴侶是一位名叫Fuji的男士吧?」主持人笑了起來,「但這話不需要留到您當面告訴他嗎?」
「沒關係,」手塚毅然地截道,「並沒有非得當面告訴他。」
不二愣了半秒,主持人臉上首次露出一絲騎虎難下的微妙表情,螢幕前的不二不住地摀起嘴輕笑出聲,同時為被手塚這種看似直白,實則迂回無比的作風給陷害的主持人哀悼兩秒。
「但應該是很重要的話吧……?」主持人不氣餒地追問道。
「算是。」手塚正色,只見主持人的眉頭微微抽動了一下,「只有一件,這是多年以前故事了。」
手塚的文不對題,令主持人不禁攢緊了手裡的稿紙,雖然如此,想到手塚沒有斷然地拒答,依舊勉強給了手塚一個職業笑容,面部也逐漸恢復血色,「願聞其詳。」
「當年我們,我和我的伴侶,在國中網球校隊中相處了三年,直到拿下日本第一。周助......不二無論在球風還是性格上,都是與我截然不同的類型。曾經我急於追求勝利,當面質問他,真正的他在哪裡?那時的我認為,如果彼此之間有所隱瞞,兩人間的距離將永遠無法拉近。」
「聽起來……抱歉,您現在應該覺得此話似乎有些無禮?」
「是。」
「您當時過於心急了?」
「我承認,當年我還不夠成熟,他又是我十分看重的友人。」
主持人似乎鬆了口氣,「您想趁此機會道歉嗎?」
「不,抱歉的話已經說過許多次了,質問他是很傷人的行為。後來有機會再提此事,我便立即為當年的所作所為道歉。」手塚停頓片刻。不二笑到幾乎拿不住手中的馬克杯——幸而手塚沒有留太多閒暇的時間,接著又道,「從這一點能看出,無論在球場或者其他場合,我也偶有失誤。而他跟我最大的不同在,他是個心思細膩的人,觀察入微,也總是想得太多,」手塚臉上的線條罕見的以任何人都能察覺的速度軟化,「回想起來,很多時候我對他說的話並不那麼得體,甚至故意做出刺激他的幼稚舉動,期望他會因此改變……」
「您也會嗎?」主持人不無驚訝地打岔。
「事實是,我的確會,如果立場交換,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理解青少年時期的我到底想做什麼?可能其實我什麼也沒想,只是單純地考慮自己,想贏球,想變強,想和同伴一起,想去更高的地方,想要他在我身邊,自視甚高,對世界懷抱著各種不滿,他卻總能從我的無禮之中延伸出許多天馬行空的見解。」
「哇,可見您一定從那時便對他青睞有加。」主持人讚歎道,完全被手塚的故事給吸引過去。
「感謝的話,也說過很多。」手塚直接下了結語,這回沒再挖坑給觀眾們跳,「我從沒有告訴過他的,是如今我知道,無論我這些年在球壇裡的表現,我們孩子的存在,抑或我何其有幸能見他走到我身邊來,都是我伴侶天性中的寬恕,才得以成就這些奇跡。」
不二佇立在原地良久,凝視螢幕上兩人一來一往,腦袋裡只重複想著,原來手塚所說,基本聽不見場外任何聲音就是這種感覺。
節目下方的新聞跑馬燈帶著手塚的名字閃過,不二眨了眨眼,電視的音量瞬間被調回正常,放置在茶几上的手機驀然響了起來,不二下意識地接起,便聽見另一端傳來的嗓音,與螢幕裡的畫面完美結合。
「吶,國光,恭喜你。」不二單手摀著臉,回憶剛剛出現的文字內容,努力克制著自己嗓音中的顫抖,「世界冠軍哦。」
「謝謝。」手塚淡淡地說,不知情的人大概很難想像,他方才經歷了多麼難纏的耐力賽,「這邊都結束得差不多了,我準備立刻返回日本,這大概是最後一次打給你,請替我轉告龍馬以及母親。」
「我會的。」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不能忘記也很難忘記。不二對自己說。包括龍馬入學,手塚職網生涯的最後一役,以及,知道了大概是唯一一則,手塚從來沒有對自己提起的故事,而訴說著那個故事的手塚,不知為何令不二想起了今早被自己數次擁入懷中的小男孩。「記得你當初頭也不回地去了德國,一下飛機也是就給了我這樣一通越洋電話,交代我要跟其他人一塊兒努力。」不二握著話筒,萬分懷念地低語。
「的確,」手塚附議,簡單扼要地總結,「等著我。」
20161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