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嚮導《THRESHOLD 閾值》9
手塚並沒有因幸村而止步,但其實幸村一番話的用意也不在左右手塚行動。當幸村提起,手塚才赫然發覺,他的確不清楚自己的人事安排,他在前元首的縱容之下在外遊歷數年——根據當地信仰,姑且將前元首稱為桑恩——似乎太習慣凡事都自己作主,偏偏U17雖為堤豐首都,本質上卻是相當封閉的地方,由於當年桑恩的嚮導過世之時並未誕下子嗣,元首死後,遂由他原先的長子世襲繼承,可惜他的哨兵能力並不出眾。因此除了名義上塔的領袖暨堤豐總理德川一矢,底下還有塔心的跡部景吾和聖所的幸村精市,這三人隻手便掌握了佔堤豐接近四分之一人口的命運。
青年上校只考慮一會兒便跟出去,先不論幸村葫蘆裡賣什麼藥,他相信那句叫他追必有其因。從他們的對話中,手塚隱約可以猜出不二要做什麼,大概被送進塔裡的罪犯、間諜和形跡可疑的偷渡客都和偵訊組脫不了關係,這點凡曾待過塔的都明白,登記在案的哨兵和嚮導結業後通常會被分發去從事與軍警消相關的行業,塔中當然也包含類似性質的機關。手塚記憶中,由U17結業嚮導構成的塔偵訊組名單並沒有不二周助的名字,以不二目前的年紀,甚至有可能是從手塚離開U17後才進入塔中受訓,以一個能夠破格結業並承擔偵訊組任務的嚮導來說,不二起步的時間表面上似乎比別人略晚了些。
與真田一席話後,手塚本是想找機會當面再和幸村談談,卻輾轉收到柳的訊息,交代幸村指示他到訓練場附近查看周圍是否有異狀,沒想到還真意外便被不二落水的事情耽誤了一日,手塚很難判斷這到底該說是異狀、或者根本有人刻意安排。從剛剛幸村的態度以及旁人的表現看來,手塚能接觸的對象中,大概也只有不二一人不僅來歷不明,同時還對聖所媒介人的盤算略知一二。
手塚心中默默地將和幸村當面談話的日程再度往後延,一踏出聖所便立即接通了乾貞治,請他幫忙查出目前木手所在的確切位置。
走進U17旁的白葉冷杉、雲杉木之間,相較於開花植物古老的樹種綿延成林海,松科特有的氣息瀰漫於霧氣中。這裡離主塔有一小段距離,當年U17的建造者們將一小片山坡上的原始林也用石牆劃進了塔的範圍,石牆外側地勢險峻,只有經過主塔方能抵達這座山丘。手塚謹慎地闊步穿越滿是紫藤花的綠廊,樹籬前方,看守所白灰色的塔樓近在眼前,手塚在得知不二的所在後便讓真田報備過了,真田並沒有多問原因,大概他也不需要。因此手塚出示識別證後,很快地通過站崗的哨兵,乾和柳所謂位於建物中心的接待處,說穿了不過是偵訊嫌疑人的所在。
手塚面不改色地七拐八拐,穿過大量關押嫌犯的牢房,裡頭的噪音分貝似乎較以往更高,有批人好像剛進來,錯亂地大聲嚷嚷著手塚聽不清的話語。想起幸村稍早前的表態,一個連精神體的都沒有的嚮導獨自前來這種地方,手塚的臉色還是沉了幾分。「接待處」的玻璃門映入眼簾之際,手塚原先還很難理解為什麼乾和柳要如此稱呼此地,似乎突然有了答案。
木手永四郎,手塚印象裡是比嘉區出了名棘手的男人,與U17周遭數個人口密度較高的區域,如六角、山吹、青春等地相比,比嘉的地理位置偏南,距塔也遠得多,隔了整整一日半的車程,據說擁有自己的哨兵和嚮導培訓機構。
面對這樣的嫌犯,接待室唯一的通道不僅是以鋼化玻璃門相隔,石牆外還只有一名哨兵警戒,手塚心中霎時浮起一種奇怪的預感。雖然如此,那名哨兵頂著色彩鮮艷的平頭,渾身散發出猛獸般的強悍氣質,連他的精神體也儼然是鼎鼎大名的百獸之王。
「手塚上校。」那哨兵迎上來,行了個禮後簡單自我介紹,說是此次負責監督的橘桔平。
「就你一人?」手塚不解道,玻璃後頭隱約可以看見不二的髮色,「裡面沒有其他哨兵?」
橘泰然地笑笑,突然改變了說話的口音,「通常不二嚮導在這裡工作時都是我配合,已經好一陣子了,不二的習慣是單獨偵訊,他很不喜歡有人在旁干擾,除非真有萬一我才會出手介入,但基本上很少遭遇這種狀況。等我之後調去黑牢,不二就麻煩您了,手塚上校。」
手塚眼神一凜,外表卻不動聲色,他用清冷的嗓音平淡地應,「嗯。」
橘放心地再度和手塚行了個禮表達謝意,「剛收到真田中校的消息,您是打算先進去看看,熟悉環境嗎?」
「麻煩了。」手塚順勢接著橘的話道。
「請跟我來,」橘壓低聲音說,他隨手將一扇隱藏在身後的沉重石牆推開縫隙,有些光線在門縫閃爍,「您可以先從相鄰的觀察室看到接待處全景,並聽見他們談話,裡頭有個叫橘杏的孩子是偵訊組培養的,正在做筆錄的實習,不需特別關注她,您請自己找地方坐,需要的話隨時可以出來,容我必須繼續待在這裡。」
手塚點頭理解,閃身進入隔間,外觀雖看不出來,但裡面空間不算小,足以容納八到十名成年人或坐或站。石門一關上,接待處裡的談話聲便清楚的傳進手塚耳裡。一名短髮嚮導女孩用髮夾將瀏海往兩邊夾起,露出小巧的側臉,正全神貫注地振筆疾書,推測就是橘杏,雖然姓氏相同,初見還真難想像她和橘桔平有什麼關聯。
手塚環顧四週,密閉小間裡空氣流通的狀態良好,牆上掛著靜音的石英鐘,橘杏桌面也擺著個計時器,和手塚用過的很類似。手塚踏進來之後,橘杏只微微抬頭和手塚對上視線,同時露出微笑,接著又立即返回工作狀態中。手塚對此並不介意,也無意因自己沒由來的私心而多方打擾別人,除了橘桔平外,橘杏也好、不二也罷,手塚都從未聽聞,以往偵訊組的成員多以經驗豐富、綁定的嚮導居多,看來三年內不僅堤豐,U17裡更發生了許多事。
身為手塚在外值得信賴的友人,四天寶地區的白石藏之介曾經在手塚執意歸塔的時候向他示警,似乎有一票人正在打塔的主意,因此四天寶地區幾個待過聖所的哨兵嚮導也沒回來,甚至聽聞有剛覺醒的孩子為此延緩了登記的時機。
對於四天寶地區決定遠觀的態度,手塚保持尊重。手塚思索著走到一側的牆邊,吸音材質的牆面上有個圓形的單向玻璃窗,以及許多從不同角度拍攝的監視螢幕,便是方才門縫後閃光的來源。
手塚將臉靠近唯一的窗口,發現裡頭環境看起來意外舒適,不像觀察室的布置如此簡潔,甚至隔在不二和木手之間的木製長桌上還插著一束鮮花,並備有茶水,完全不枉「接待處」之名。
「我只是一名來自遠處,不小心路過塔的無辜商人,不知道這會闖進幸村閣下的地盤。」
手塚聽見木手說,木手一隻胳膊跨過椅背,斜斜地靠坐著,兩人之間呈現出來的氣氛也超越手塚原先劍拔弩張的想像,甚至可說一派輕鬆。
「要從艾歐內海沿著地下河一路順流而上,最後還能抵達塔也不是那麼容易啊。」不二眨了眨眼,「那為何你要攻擊其他嚮導?」
手塚發覺,不二又換上了兩人在井邊初遇時那套,女性高位嚮導的服飾。看起來不二大概很熟悉類似的服裝,手塚思考著,從塔心那裡留下的痕跡來看,不二離開跡部的時間並不久,應該是直接去了I 1030,如果不是在井邊遇到手塚和零,不二原先打算去哪裡?或者,他原本從哪裡來?
「我不喜歡他們某些人的態度。」木手非常坦白,神情看上去毫無悔意,「例如前天那個叫觀月的。」
「唔,」不二笑了起來,「好像可以理解。」
木手瞟了不二一眼,「你倒是很通情達理。」
「彼此彼此。」不二不無讚許地說,「只可惜,近幾個月U17周遭一直有人滋事或發生衝突事件,許多拘留機關人滿為患,開始把人犯陸續往塔送,我們都很戒備。木手先生在這種時候擅自闖入,不管有什麼意圖對你都很不利,只好請你多留幾天。」
「啊,你說那些都是Mute的拘留機關嗎?勸你別指望沒經歷過覺醒的普通人能有太多的作為,雖然這陣子上頭總在吵,說某些職業領域應該保留名額給一般人,但到頭來,真正出事時的責任還不都落在哨兵身上。」
「就算是我,偶爾也會想體驗一下普通人優閒的生活啊。」不二微笑。
木手哼了聲,「那是你覺醒的時間不長,否則早晚都會依賴嚮導的能力。我們是,那些老想爭取權益的Mute也是。」
「或許。」不二不置可否,擺出一臉好奇,以及屢試不爽、即使偶爾犯下小錯也能被輕易原諒,帶點懇求的笑容,眼底卻閃過一絲精明,「說起來有一事我得回去和幸村導師交差,所以想麻煩木手先生寬宏大量,幫我個忙。大概今天過後,我們也不會再找你的麻煩了。」
木手打量著不二,似乎沒被騙倒,卻仍表現出慷慨大方,這點正中不二下懷。
「什麼事?」
不二隨意地轉著筆,「木手先生和你的同伴們特別從比嘉遠道而來,都在U17周遭兜售些什麼?導師只要求我弄清楚這一點。」
木手盯著不二,突然往手塚的方向瞥了一眼,雖然知道木手不可能看得見這邊,手塚仍謹慎地後退一步,從觀察窗邊離開。手塚低頭看向橘杏的筆記,她幾乎以驚人的速度抄寫並還原了偵訊室裡的對話。
「我們那邊特產一種叫Goya的植物,聽過嗎?特點是果實具有驚人的苦味,我們販賣那些果實,應該不違法吧?」
手塚聽見木手開口道。
這就夠了,不二的判斷似乎也正是如此。手塚靜靜地退出觀察間,從鋼化玻璃門看去,不二恰好站起身,橘桔平則相反地走進接待處,哨兵站在嚮導和嫌疑人之間,手塚大概可以從對方的口型猜出一些例行的事項宣布。
不二率先在橘的精神嚮導陪伴下走了出來,橘則領著木手殿後。
「等上頭看過今天的報告之後,相信你很快就能離開。」不二保證,抬起頭,似乎突然發現手塚的存在,他露出瞬間的訝然,隨即停下腳步,柔柔地喚了聲,「手塚。」
手塚望著不二,看起來有點累,但精神狀況尚可。
木手被橘帶著經過兩人身邊,好似被勾起了幾分興致,他瞇起眼睛在手塚身上來回審視,接著對不二開口,「這你的哨兵?」
「不是。」手塚冰冷的視線掃過對方,飛快地否認。
木手聳聳肩回眸,「可惜,他是個不錯的嚮導。」木手說,被橘推了一把,只好接著向前走。
「不二就拜託您了,手塚上校。」橘再次恭謹地說,「我待會兒會回來接舍妹。」
「陪我出去吧?手塚。」不二央求著解釋。
手塚沒有猶豫地答應了。
沿途,隨不二移動,他的鞋底發出規律的敲擊聲,隱約發現手塚的疑問,不二笑著給他看了鑲在鞋跟的金屬片。兩人並肩走過某些囚間,裡頭的人犯似乎隨著那聲音傳來明顯的反應,害怕、憤怒或者憎惡,赤裸裸的情緒令手塚不著痕跡地將自己精神屏障的範圍擴大,試圖將不二覆蓋在裡頭,同時當年首席哨兵的壓力如刀光般地一閃而過,壓下了那股躁動。
「對付那些頑強抵抗的對象而言,古典制約是種好用的東西。讓他們聽到這聲音,就立刻聯想到是我來了,人給自己的心理壓力能輕易擊垮許多東西。」不二輕聲解釋,感受到手塚不問理由的袒護,他很快地笑了笑,「手塚這能力好方便,今天真是賺到了。」
「在投降之前,最好問問你自己是否盡了全力。」手塚目不斜視地提醒道。
不二還是那副尋常的笑容,卻沒有接腔,他緊跟在手塚身邊,一直到離開人犯們的視覺和聽覺所及,才和手塚道了聲抱歉。不二逕自鑽入一隔間裡,幾分鐘後換了一身清爽出來,七分束腳褲、深色麂皮的平底軟鞋,走起路來安靜無聲,微長的頭髮高高紮起,寬領上衣露出他頸部到肩膀的線條,手塚留意到不二撕下了手背上那塊防水膠,蓋著東西貼住了耳後的五瓣花。
不二手上提著兩套衣服,竟是和幸村下棋時的裝扮,去掉身上那些行頭和衣服的紋章,不二看起來就像塔外那些十幾歲的青少年,只差右手上那塊擦傷依然若有似無地刺激著手塚的神經。
不二揚了揚另一件藍領階級的服裝示意,「我想暫時離開塔去個地方,手塚願意同行嗎?」他意有所指地問。手塚挑起一邊的眉。
換好衣服,手塚開口跟看守所裡的人要了一吋繃帶,一聲不吭地仔細纏繞起不二右手。
手塚突如其來地接近令不二有些猝不及防,想起手塚回答木手隨意的問話時那種決絕的態度,不知怎麼特別侷促,他不失調侃地嘟噥,「手塚上校的動作似乎非常熟練。」
「以防萬一。」手塚深深看了不二一眼說。
兩人穿過大廳來到滿是紫藤的綠廊盡頭,立即聽見一個充滿朝氣的呼喊。菊丸英二牽著馬,跳上跳下地揮手吸引不二注意。
「不二不二!你可讓我好等!」
「英二。」不二笑著回道。
然而不等菊丸多說幾句,他一看清不二身邊的人時立刻便僵住了,不二不解地率先小跑至菊丸面前,親暱地撫摸馬兒的頸側。只見菊丸苦著臉嗖地移動到不二身後,試圖把自己藏起來似的耳語,「你怎麼會跟這傢伙在一起?你可知道就是他上次莫名其妙地罰我跟小不點繞塔跑十圈,以為他是誰啊……」可當手塚走近,菊丸立即又挺起胸膛,若無其事地行了個標準的軍禮。
「手塚說要出去辦點事,讓我作陪。」不二輕巧地答,無視手塚一旁直逼而來的視線。菊丸實在太緊繃了,或許另一方面得歸因於手塚身為高位哨兵那種不怒而威的迫人氣勢,竟然因此忽略了眼前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英二帶了兩匹馬,手塚應該是走路進來的吧?我跟英二同乘一匹,另一匹就有勞手塚。太陽快下山了,我們必須趕緊先回主塔。」